以至于从她心中刚刚滋生出来的念头,在短短熟息之间,蓬勃生长到再难以抑制住。
    ——她想救他。
    第21章 子规血(六)
    “大人冷吗?”
    女郎嗓音温和,谢敛抬眸朝她看过去。
    囚室肮脏晦暗,血腥可怖。
    女郎却面颊干净温和,雪衣乌发莹润清洁。她端坐在稻草上,秋水眸如同蒙着雾,安静又柔韧。
    她如春日草木上,细微的雨露。
    无声而清澈,带着微凉的气息,柔和地带来抚平伤痕的生机。
    他藏在袖内的手背抽搐了一下,被他扣紧掌心按捺住了,某些念头却有些不受控。
    谢敛点头:“有些。”
    “我来得急,明日给大人送衣被。”
    “明日卯时末、辰时初,大人若是醒得早,便稍稍等等我。”
    谢敛心知不会有明日了。
    但他还是近乎温和地点头,说道:“好。”
    何镂今日放她进来,不过是刻意借宋矜羞辱他。
    昔日他帮宋矜时,得罪了何镂,以何镂睚眦必报的性子,恐怕会趁机对宋矜做些什么。
    即便如此……
    他的目光,还是不经意落在女郎清浅的笑颜上。因为高热,寒意从骨头缝儿窜出来,冷得他垂睫轻颤,微抿了乌青的薄唇。
    谢敛的手虚搭在冷硬潮湿的地砖上,蜷了蜷指尖。
    他喉结微动,将注意力从躯体的痛感上剥离回来,重新思考与眼前人有关的事情。
    “让阿念陪你。”他又说。
    秦念是老师的女儿,连傅也平都要给几分面子,何况何镂。
    再说,秦念和宋矜的性子不大一样,无论到哪里都吃不了亏,总能让自己过得好。
    “秦娘子?”
    宋矜只轻声说了句,眼神闪烁。
    她似乎还以为,他不知道秦念已经被傅家接走了,不忍告诉他真相。
    “我想交代给她几句话。”
    谢敛自己都未曾察觉,自己眼底多了几分暖意,信口胡诌了个借口。
    眼前的女郎点了头,又说:“我不一定能见到她……”
    “她会来。”谢敛说。
    她点头,催促他:“将药丸吃掉两颗。下次若是疼得受不了了,再一次吃两颗。”
    宋矜说话时,耳边的坠子微微颤动。
    折射着灯光,明明灭灭。
    他拈着从她耳坠子上取下来的药丸,眸色平静,放入口中。
    浓重的苦涩在舌尖化开,霎时间压抑住了唇舌间的铁锈味,鼻腔却升腾起一缕极淡的荔枝甜香,久久不散。
    谢敛眼睫微颤,低咳出声。
    “……水。”
    女郎手忙脚乱,再刑房桌子上倒了碗水,递给他。
    她似乎松了口气。
    谢敛不着痕迹地抽回目光,只去接过那碗水。
    黑陶碗粗糙,衬得女郎手指莹润。
    他接过时,对方怕他抬不起手,忽地往前送了一下。他本来还捧起,手便搭在少女的手上,蜻蜓点水般掠过他滚烫的掌心。
    女郎睫羽微颤,受惊的蝴蝶般。
    谢敛只觉掌心灼烧得几乎麻木,热意一直撺到心口,连意识都仿佛沸腾了似的,险些难以自控。
    “多谢。”他有些不自在似的,轻轻撇开目光,“向文与我年少相识,不仅是同僚,还是多年的同窗好友。你与他在一处,必然琴瑟和谐。他虽然爱玩闹,却不会胡来,宋娘子不必……”
    谢敛察觉到失言,顿了顿。
    哪怕是章四郎是他的挚友,说到闺中的话,他心中仍旧升腾起一股微妙的回避。
    “恕我不能观礼。”谢敛闭了闭眼睛,心中异样变得更加强烈,准备好的措辞仿佛无法说出口。
    但错过了今天,恐怕永远没有了时机。
    他沉默一会,还是说道:“恭贺宋娘子与向文白首相携、笙箫和鸣。”
    眼前的少女愣了一下,眼底竟也浮现几丝无措。
    她攥紧了缥水碧的百迭细褶裙,微微抿唇,还是蹙起眉心反驳道:“我与他并不相熟,温伯母也只是想要收留我,并不是……”
    宋矜越反驳,就越是心虚。
    一旦嫁娶,无论此时的意图是什么,她和章四郎的一辈子就绑在了一起。
    她近乎惘然地看向谢敛。
    他说:“老师当日将玉珏给你,意在让我护住你。好在你并无此意,并未声张,幸而没有影响宋娘子的声名。四郎比之我,确实更为合适,想来老师师母也更为放心。”
    她不肯提私情,谢敛竟也顺着她避开了。
    宋矜心里越发杂乱,说不出是心虚,还是别的念头,乱糟糟在她脑中不停地吵。
    但眼前的谢敛,如此平静。
    乌瞳如墨般沉寂,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端正而清癯坐在阴影里。
    他仿佛完全不知道她的苦恼。
    宋矜为此,心中生出隐秘的难堪。她有些狼狈,避开了谢敛专注的目光,脑子里混乱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回最初的念头。
    她说:“谢大人,你没有为自己想一想后路吗?”
    为什么要连她的退路,都替她想好了。
    自己却甘心赴死。
    但这话说出来,宋矜没有从谢敛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自怜自苦,仿佛本就认为自己该是这样的结局。
    他轻咳了声,没有说话。
    或许是因为她的目光太过灼人,谢敛抚着陶碗,摇头道:“不必可怜我。”
    宋矜仓促收回目光。
    她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说她并不是可怜他,而是觉得愤怒?
    愤怒于他明明是保护汴京城防,却被说成谋逆。愤怒于他明明是帮陛下拿到实权,却被说成挟天子。愤怒于他诛杀了为祸朝纲的太后母族,却被说成杀人如麻。
    谢敛不自怜,
    当然也不会愤怒。
    一个人,只要不觉得自己可怜,旁人便没有资格去怜悯他。
    “我是盼望谢大人好好活着,来日东山起复。”
    宋矜最终弯唇笑了一下,温和地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耳坠,“我也吃了十几年的药,好多次差点死了,但熬过来就好了。”
    “宋娘子……”
    谢敛皱眉,最终只道:“我已经是庶人。”
    不叫他谢大人,叫什么?
    难不成学着章四郎喊他含之不成?若是按时下的风俗,对着他这张清冷的脸,唤一声谢郎君都仿佛轻浮了似的。
    “哦。”宋矜只说。
    谢敛看她,似乎在等她换个称呼。
    宋矜却说:“我想救你。”
    这句话一说出口,宋矜就暗暗后悔。
    无论是比起章永怡章向文,还是住在傅家的秦念,只有她才是真的无权无势,且无人脉。
    想要救下谢敛,无异于痴人说梦。
    可谢敛不能死。
    谢敛不该死。
    凭什么怀着大义的人,要死在尔虞我诈中。
    凭什么满身清骨宁弯不折的人,要被敲碎了骨头,尸体匍匐在权利华毯下的淤泥里。
    她阿爹死了。
    她阿兄也死了。
    秦既白先生也早就死了。
    “宋娘子。”
    谢敛唤了她一声,却不见惊讶或是别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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