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安偏过头问两位阿姐:“先前五嫂说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吧?再过两日就是她出阁的日子,不会因为和月,果真不嫁了吧?”
    居上和居幽对望了一眼,两个人都不知应当怎么回答,这种选择在个人,五嫂本来就重情义,只因为五兄伤人太深,才一去不回头的。但若是因为和月,说不定真会就此不嫁了,毕竟她与孩子的感情很深,要她抛下孩子毅然去成婚,恐怕狠不下这心肠。
    也就是那么巧,正在大家暗暗揣测的时候,外面忽然呈报进来,说二郎主已经入了春明门,正往待贤坊来。
    大家霍地站起身,二叔已经三年不曾回家了,北军南攻的时候,所幸不曾牵累象州,他那里倒没有兵祸。新朝为稳固旧臣,还特意增了俸禄,这次回京面圣,若是运气好,或许能转到京畿任职。
    前院闹哄哄准备迎接,居上姐妹三个站在廊子上等候,不多时就见长辈们簇拥着一个身材魁伟,蓄着胡子的身影从外面进来。大约因为长途跋涉的缘故,二叔比印象中清减了很多,原本威严的长相,见了家中孩子便笑了。姐妹三个跑过去,连声唤他,他还像小时候那样待她们,逐个摸摸脑袋,欣慰地感慨:“哎呀,都长大了,长成大姑娘了。”
    只是听说和月病了,也来不及歇息,就赶到了小院里。
    银素见了人,忙起身行礼,“父亲回来了?”
    辛道培点点头,上前看孩子,见和月小脸烧得通红,心里老大的不舍,又不好发作,等退到外间才大声呵斥:“五郎那畜生呢?”
    李夫人方把经过告诉他,他听后大骂不止,“把个好好的家弄成这样,他倒好,游山玩水去了。这孽障,要是在家,我非打死他不可。还有那姓胡的小贱人,绑她去见胡定邦,我倒要责问此獠,究竟是怎么管教的妹妹,爷娘一死,就没了王法了?”
    说起那胡四娘,其实日子也不好过,崔十三本来就有嗜赌的毛病,想了许多借口从胡四娘那里周转钱财,料想用不了多久,胡家父母留下的那点家财就会被挥霍殆尽的。
    一个女郎,与家中所有亲人都断绝了往来,要是再没钱傍身,那处境可想而知。
    李夫人道:“自家儿子不好,就别迁怒他人了。眼下要紧的是和月,这孩子心思这么重,可怎么办才好。”
    话说到这里,辛道培也是莫可奈何,五郎和离了,媳妇要改嫁,他这昨日公爹,又能站在什么立场上说话呢。
    这里正伤嗟,见银素走了进来,向辛道培夫妇肃了肃道:“我自己如何,已经不去想了,只要和月好好的,我这辈子就守着和月吧。”
    居上很心疼她,“阿嫂,你这样,岂不有负人家吗。”
    郑银素掖着泪道:“我去向人家赔罪,就算我对不起他吧。”
    上首的辛道培沉吟良久,半晌下了决断,“人不能失信,既然五郎没这造化,你该改嫁便改嫁。孩子离不开你,唐家若是愿意接受,你把孩子带过去养着,等她大些了再送回来。辛家毕竟有这样的家业在,将来孩子议婚错不了,总之……先以和月为重,别让她小小年纪,受了委屈。”
    众人大感意外,郑银素起先也呆怔了片刻,待回过神来,扑通一声便跪下了,伏在地上痛哭失声,“父亲……多谢父亲……”
    子嗣一事,家家都很看重,尤其辛家这样的大族,等闲不会让骨血旁落。所以辛道培作这样的决定,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和一条小命比起来,那些世俗的东西都是题外话,都不重要。
    居上真有些佩服他了,赶紧奉承:“阿叔真好!”
    辛道培闻言苦笑,“阿叔不是食古不化的人,原本就是你阿兄做错了,何必拖累别人。让你阿嫂重新得个好姻缘,那畜生不配,就让他孤寡一辈子吧。”
    所以这种大事,还需家主回来才能定夺。李夫人这时也松了口气,为这事牵肠挂肚那么久,现在干脆有了决断,大人孩子两下里都得宜了。
    也可能真是母子连心吧,银素来后,和月渐渐好一些了,及到申时前后也能起身喝点水了,清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抱住母亲问:“阿娘,你不走了吧?”
    银素笑着搂紧她,“阿娘不与和月分开了,阿翁回来了,答应让和月跟阿娘走。”
    后来初十那日,银素与唐义节如期成婚了,婚仪上就有和月小小的身影。
    二叔与二婶随了好大一份礼,二婶说:“权当我们替五郎赔了不是。还有和月,以后在唐家吃住,总不好让人替咱们养孩子。”
    唐义节呢,对和月很好,回门那日抱着和月,三个人倒像一家人。这场闹剧前后折腾了一年光景,就这样收场了,五嫂算是幸运的,嫁了苦等她多年的郎子,今后应该会过得很好吧。
    反观五兄,不知现在飘零在哪里,又有怎样的人生际遇。
    第77章 一炷香。
    ***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太冷的缘故, 上了年纪的病人,要想康复不那么容易。
    圣上病体未愈,凌溯已经好几日吃住在东宫, 没有回行辕了, 居上起先觉得世界清静了, 很是愉快, 但到了第五日,忽然觉得这样不行,半夜里梦见他, 浑身血淋淋的,她的心就揪起来,觉得这不是个好征兆。后半夜没敢合眼, 盯着帐顶捱到天明,等咚咚鼓一敲响, 她就翻身起来唤药藤, “快让家令备车,我要入东宫。”
    药藤忙应了声是, 出去传话了。
    居上起身梳妆, 换了衣裳, 这回直去了嘉福门。东宫她最熟, 从嘉福门往北,直抵丽正殿, 那里是太子寝殿, 以前因存意的缘故, 她经常往来这里。如今大庸没了, 存意也没了, 这宫殿还是如以往一样恢弘深广, 走进来,有说不出的寒意萦绕心头。
    这个时辰,凌溯不在殿内,他这几日很忙,往来于崇文殿与政事堂之间,据说只有晚间休息才回丽正殿。居上四下转了一圈,在内寝的坐榻上坐下,差人去传话,等了很久也没见人回来,心里不免有些发空。
    宫人往来侍奉,将一切照应得很熨帖,炭盆也生了好几个,其中一个支着铁架子,架子上还悬着她做的护袖和护膝。
    她起身看了半晌,觉得有点好笑,好笑里又伴着点酸楚,那个人,果真一心在她身上。
    看看这护膝,不知是不是因为经常骑马的缘故,边缘有些磨损了,等回到行辕,她得记着再给他做一副。
    转身重新坐回去,抚抚榻上坐褥,忽然见枕头底下露出一角来,顺手一抽,就抽出了一条手绢……
    好啊,这负心汉,居然还私藏其他女郎的手绢?
    可是正待发火,又觉得这手绢有点眼熟,仔细看了看,上面还绣着她最喜欢的嫩芽。她想起来了,这是上回他被粟特人突袭弄伤了脸,她随手拿来给他掖伤口的,后来就落在东院了,自己完全把这事忘了,却不想被他收起来,一直保存在枕下。
    谁说男人没有细腻的心思,全看他对你上不上心而已。
    居上抿唇笑,心里的甜慢慢漾上来,好像也不怪他毛手毛脚弄疼她了。因为以往她更爱惜自己,很少答应他留宿,也没有静心在他的卧房里逗留过。现在走进丽正殿,才真正走进他的世界,原来这里也有很多有趣的地方,别看那样威风凛凛的太子殿下,书案上还摆着一架泥做的风车,和一匹丑模丑样的五花马。
    不过等待的时间太久,从上半晌一直等到午后,她百无聊赖,干脆倒在榻上睡着了。
    正睡得香,忽然有人搬动她,一面道:“榻上硬,侧着睡伤了肩膀可怎么办?床上被褥是新换的,来都来了,今晚住这里吧!”
    居上朦朦睁开眼,看见他就在眼前,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嘟囔:“郎君,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你满身是血,吓坏我了。你还好吧?政事处理得顺遂吗?圣上没有为难你吧?”
    她还知道挂念他,已经是对他最好的奖励了。轻轻把她放进锦被里,他说:“我一切都好,就是有点忙。圣上没有为难我,京畿内外尽在吾手,你不用为我担心。”
    可居上还是有些后怕,“我梦见你流了好多血,像个血葫芦一样。”
    他开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十步杀一人,溅了满身的血也没什么奇怪。我们北地有个说法,血就是财啊,这是个好预兆,来年国库充盈,外埠萧条的民生也会逐渐重振起来,全靠你这个梦了。”
    居上听了,勉强觉得有点慰心,收紧臂膀圈住他,亲亲他的耳廓,再亲亲脸颊,亲亲唇。
    他呼吸有点急切,说话带着鼻音,那声线格外暧昧,迷乱地问:“怎么了?今日你与以往不同。”
    居上道:“你没听过小别胜新婚啊?我好几日没有见到你了,十分想念你。”
    他顿时对这份忙碌心存感激,“没想到因祸得福了。我这两日虽忙,却也时刻在想你,要是你答应随我住进东宫多好,我一回来就能见到你。”
    仰在枕上的美人眼波婉转,“那你下半晌还要忙吗?”
    他想了想道:“申时前后,羽林卫有人进来回禀军情,现在是午时,还有两个时辰。”
    然后居上便笑了,往里面缩了缩,“郎君上来,躺下休息一会儿。”
    殿内侍立的人很有眼色,悄然退出去,放下了厚重的帘幔。
    凌溯从善如流,上床把她搂进怀里,感慨着:“好几日不曾抱你了,抱住你,我的心就满了。”
    可是真的抱住就满了吗,其实哪里够。锦被下的手,有它自己的意愿,他仔细留意她的神情,见她并没有生气,胆子就大起来。
    带起她压向自己,他意有所指地说:“你看,我一靠近你,就变成这样。”
    她自然察觉了,眼波欲滴,在他颈上啮了一下,千言万语就在那含情脉脉的一瞥里。凌溯心道这是老天爷开眼了吗,他想尽办法都不能得逞的事,就因为她的一个梦,忽然要成真了。
    一寸寸丈量山河,感慨峰峦叠嶂引英雄折腰。这刻把所有的乏累都忘了,他的太子妃,是老天爷送来慰藉他的,知道他政务繁重,心机用尽,只有她,才能让他明白除了宏图霸业,还有什么是人间至美。
    慢慢探索,不似上次莽撞,仿佛时间沉淀,有些事自然而然就明白了。
    从她的眼神里,他知道自己做得很好,她每每倒吸一口气,就引发他的小得意。然后心照不宣,相视而笑,他想这次总不至于被踹下床了吧,太子妃娘子看上去心情不错,这次能主动来东宫找他,也确实情到浓时,像她说的那样,小别胜新婚了。
    只是上次不曾攻克的难题,这次免不了还要再来一次。他看见她额头沁出汗来,心疼地说:“你想打我吗?要是想,就别忍着,我挨得了打。”
    居上把唇咬得猩红,“我不打你。我那日偷偷和柴嬷嬷打听,柴嬷嬷说,头一次就是这样,倘或不疼,是因为男子微毫,譬如一根针。”
    凌溯立刻便找回了自信,果然教习嬷嬷,懂的就是多。但也不敢随意孟浪,温存道:“那我轻一些,你放心。”
    所谓的轻一些,大概就是将痛苦无限放大吧!居上开始怀疑,这是条什么通天的路,为什么总也走不到头,他每走一步,自己就被劈开几分。
    泪眼婆娑地问:“好了吗?”
    凌溯说没有,其实他也不好受,汗水氤氲了眉眼,看她都是重影的。找到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咬牙道:“与其这样……长痛不如短痛吧!”
    居上才明白他上次说的半成,居然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半成。
    咬咬牙,她说好,壮士断腕不外乎如是。
    但她后来知道自己错了,这根本不是长痛短痛的问题,这一刻仿佛灵魂被洞穿,她悔恨不已,“我以后再也不拿你捂手了。”
    回想当时的满意,才知道捂手时的合适并不值得欢喜,放到别处是真灾难。
    凌溯忍得牙关发酸,那晚在她手中死去活来,也不值一提了。今日总算大功告成,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功,比当初攻进长安还难。
    她很委屈,他知道,小心翼翼替她擦了泪,他轻声道:“好了……娘子,你真了不起。”
    居上疼得一脑门子汗,“真的?”
    他说真的,引过她的手查看,这距离,足够让她感动了。
    至于接下来的事,心里还是有底的,虽然痛不欲生,但渐渐地,也有苦后回甘的趣致。
    弓要拉满,用力越大,箭矢便去得越远。就在弦将断时,她听见他幽微的叹息,居上算了算时间,愉快地告诉他:“郎君,这回好像有一炷香呢。”
    凌溯的脑子混沌,已经分辨不清时间了,什么一炷香还是半炷香,他也不在乎了,只要往后每次都像这次一样,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良久,他才支起身来看她,她脸上有红晕,一双眼睛像清水擦拭过般晶亮。他掬着她,亲了又亲,居上勉强夺出嘴来问:“我刚才是不是叫出声了?你说会不会被人听见?”
    他茫然看她,忽然笑起来,“管他们听没听见,你想叫就叫,为夫爱听。”
    她一定不知道,这是对他最直接的褒奖,他终于不再像上次那样,被她摔在一旁了。
    紧紧抱住怀里的人,二十五岁的男子,感动得不成人形,心里甚至有些骄傲,再也没有人敢嘲笑他了,他也是过来人,也懂得此间玄妙了。而他的太子妃呢,对他来说是救苦救难的菩萨,真的,他以前进庙拜佛,都没有这样虔诚过……
    说起进庙拜佛,才觉得一切冥冥中早有定数,“你还记得秋狩那次,我们俩去打雉鸡吗?我给你找水,进了一间送子观音庙。”
    居上想起那些贡品,气馁地说:“就是被乞丐追得满地跑那次嘛。”反正是不怎么愉快的一段经历。
    凌溯却并不在意,言之凿凿道:“等朝中局势稳定了,我打算派人重修那座观音庙,我还要十倍百倍还愿,多谢观音菩萨成全我。”
    居上讶然,“难道你早就打我主意了,还装得那样清清白白的嘴脸?”
    凌溯支吾起来:“我只是顺便求了求,想早生贵子罢了……”
    所以表面多一本正经的男子,脑子里不时也会装着些龌龌龊龊的念头。遥想当时,他们俩连手都不曾正式牵过,他就已经想到生孩子的事了,亏她一直以为他缺根筋,其实他是扮猪吃老虎,暗里比谁都精明。
    捶他一下,捶得他咳嗽了两声,他说:“娘子力气好大。”
    居上白了他一眼,感慨道:“我如今是英雄气短了,不知是不是有些体虚啊,你瞧我这手……”探出被窝凌空支在那里,肉眼可见地不住颤抖。
    凌溯默默探出了他的腿,汗毛林立,小腿肚打颤。他说:“我比你抖得更厉害,这就是半成和大功告成的区别。”
    所以没有一场胜利是白来的,居上累得掀不起眼皮了,半阖上眼道:“睡一会儿吧,申时你还要见人呢。”
    可凌溯却精神奕奕,试探道:“时候不多了,刚睡着就要起来,反倒头昏脑涨。还是不睡了吧,我想……”
    说着又贴上来,大有食髓知味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