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个嗝,命又挣回来了,她欢快地一抚掌,“缘分真是天定的,谁能想到这么胆小的玉龟,居然与二郎成了。”
    凌溯复又将宫里发生的事告诉她,“圣上不视朝,所有政务都交给东宫与政事堂了,我怕是要连着忙上好几日。你随我去东宫住几日好吗?万一忙得抽不出身来,我也不用赶回行辕了,省了好些麻烦。”
    居上却绕着手指头喃喃:“还未亲迎呢,我不便住进东宫,免得坏了规矩。倒是皇后殿下责打贵妃辛苦了,不知有没有弄伤手,我明日进去瞧瞧她吧。再者陛下病了,我也该去探望探望,尽一尽做儿媳的责任。”
    凌溯感动非常,“娘子真是出得厅堂,上得卧床。”
    居上有时候就很不明白,明明看着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为什么在家时候就那么愣呢。
    “你一定要这样夸我吗?”她万分鄙夷地说,“明明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
    凌溯道:“你不会下厨,让我怎么违心夸你?”
    居上不屈道:“怎么不会?当初的金铃炙和乳酿鱼,不都是我做的吗?”
    结果凌溯持怀疑态度,“果真都是你做的吗?”
    这下叫人不得不心虚了,居上支吾道:“虽然乳酿鱼不是,但金铃炙是我做的,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柴嬷嬷。”
    这种事,问得太明白了容易伤感情,凌溯含糊道:“算了,权当都是你做的吧。”一面伸手招了招,“过来。”
    居上压根不理他,“我不过去,脚疼。”
    既然等不来她,只好自己凑过去。
    凌溯提着袍子起身,挨到她的身旁坐了下来,和声问:“今日身上好些了吧?”
    居上戒备地打量他,“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纯质地笑了笑,“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若是伤得太重,还是招侍医看看为好。”
    居上觉得他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都在宫里宣扬我有孕了,还让侍医看这个,岂不是不打自招吗。”
    他说是啊,一副娘子真是冰雪聪明的表情,“明日你要去宫中觐见,但咱们那件事,至多算是半成,你会心虚吗?”
    居上讶然道:“什么叫半成啊,不是全成了吗?”
    他摇摇头,“你真是一点都不懂。上回太仓促,没有好生与你探讨,这回我把画本带回来了,你瞧……”
    里间响起小娘子的尖叫:“嗳,你干什么?”
    外面廊上站着的药藤和候月对看了一眼,露出了然的神情。
    反正近来小娘子是用不着她们在边上伺候了,主要还是因为与太子殿下之间有些私房话,不便有外人在场。她们偶尔听见小娘子有质疑之处,太子殿下都能循循善诱,合理解释,反正两个人相处甚是融洽,融洽就万事大吉啦。
    第二日太子殿下依旧五更出门,小娘子在敲过了三遍咚咚鼓后,也让门上套好了马车。
    从新昌坊一直往西,前面就是朱雀大街,朱雀大街是长安的主干道,不作官用时,路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马车驶上朱雀大街,居上打帘往外看了眼,恰巧看见一队人马,正运送酒瓮和绸缎布匹,往安业坊夹道里去。为首那个管事的,看着像是五嫂身边的傅母,居上忙问药藤:“今日是初几?”
    药藤说:“今日初七,初十是五娘子出阁的日子,想必郑府上正筹备呢。”
    居上“哦”了声,“这么快就到正日子了……回头替我准备一套首饰,送给五嫂添妆奁。”
    药藤道是,居上又看一眼,方怅惘地放下了车帘。
    第76章
    马车顺着朱雀大街往北, 沿宫外的甬道绕到后面安礼门上,那里早有人等候着,居上一到, 便被恭恭敬敬引入后苑, 一直送进了神龙殿。
    皇后得了消息, 听说居上要来, 一早便等着了。终于见人进来,笑着起身来牵手,问路上冷不冷, “这天气,眼看又要下雪,恰好我这里做了两件大毛的斗篷, 回头你带回去,与大郎一人一件。”
    居上含笑道:“多谢殿下, 我昨日听郎君说起宫里的事, 料想殿下受惊了,今日一定要进来看看殿下。”
    打人的反倒受惊了, 这是聪明人说话的技巧。皇后道:“都是小事, 没什么了不得。”复又一笑, “你与大郎都快成亲了, 还管我叫殿下?和大郎一样叫阿娘吧,这样才不生分, 才像一家人。”
    居上道是, 甜甜叫了声阿娘, 叫得皇后通体舒畅, 连连颔首说好, “我这辈子不曾生过女儿, 有了你,也解了我没生女儿的苦。昨日二郎又进来同我说,欲与你阿妹定亲,这可怎么好,我把你阿娘的女儿都抢过来了,回头可要向你阿娘请罪去了。”
    皇后打趣,气氛轻松,居上这次进宫没有先前拘谨了,和皇后相处,也有了几分家常的味道。
    皇后想起凌溯之前夸下的海口,不好意思说得太直接,只是叮嘱居上,“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咱们北地人一向豪放,我知道你也不是寻常的女郎,所以当初这门婚事我是万分赞同的,只盼着你们早日成婚,早日开枝散叶。”
    居上明白皇后的意思,赧然道:“阿娘放心,我与郎君情投意合,没有那么多的避忌。”
    这样一说,皇后就了然了,笑道:“这就好,我起先还担心呢……”一面朝外望了眼,“圣上在两仪殿,昨日忽然抱恙,一直躺着不曾起来。你既然进了宫,我领你过去拜见。”
    居上道是,待在神龙殿饮过了茶,皇后方起身带她出门。
    站在神龙殿前的台阶上西望,能望见恢弘的甘露殿,皇后目光悠远,眯着眼道:“昨日就差一点儿,裴氏就住进那里了,若果真如此,我这皇后的颜面无存,怕是会成为大历的笑柄。”
    居上搀着她,轻声道:“我听郎君说了,也对贵妃的做法很是不解。”
    皇后淡笑了声,“总是欲壑难填,觉得自己是最特别的,今日住进甘露殿,明日怕是要住进两仪殿了。”说罢觉得那裴氏不值得成为婆媳之间的话题,又往西边指了指,“太后住在承庆殿,原本该让你去见礼的,但太后这一向病得厉害,不敢叨扰,等再过两日,让大郎带着你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婆媳相携出了神龙门,穿过献春门,即到两仪殿。
    进门之前,皇后看了居上一眼,复将视线调向她的肚子。居上立刻会意了,不自觉扶了扶腰,让皇后放心。
    迈进门槛,皇后唤了声“陛下”,老夫老妻之间从来没有通传不通传一说,只听里面传出一声咳嗽,就是圣上倔强的回应了。
    皇后招招手,带着居上进了内寝,圣上躺在榻上,额头包着白巾,没有了以往九五之尊的傲然威严,看上去只是个病患罢了。
    居上上前行礼,端端肃拜下去,圣上只说:“免礼吧。”对于这位儿媳,已经不像之前看着那么熨帖了。
    但因她是辛道昭的女儿,却也不便将挑剔做在脸上,皇后却明白那调开的视线里,蕴藏着多少不满。
    “陛下,殊胜得知陛下抱恙,特进宫来问候陛下。”皇后道,“难为孩子,身上沉重还一心挂念着陛下,陛下不说两句慰心的话吗?”
    圣上茫然看看皇后,又看看那一脸期待的准儿媳,嘴唇嗫嚅了下,半晌挤出一句话来,“太子妃受累了,朕的病症没有大碍,你不必担心。”
    居上这才说是,“昨日郎君回来同儿说起,儿急得一晚上不曾睡好,今日一早便进宫来,一定要亲眼见到陛下安好,儿才能放心。”她说得声情并茂,话语里也尽是对圣上的感念,“陛下对儿有知遇之恩,若不是陛下开明,儿怎能与郎君有这段姻缘。但高存意的事,令陛下失望了,儿心中甚是愧怍,今日正好借此时
    机,向陛下请罪,请陛下责罚儿,切勿因儿的过失,让陛下愤懑忧心。”
    她说着,退后两步,跪倒在了圣上榻前。
    这一跪,让圣上和皇后都有些意外,皇后那眼风,仿佛他要谋害她孙子一般,弄得圣上十分不自在。
    皇后向他使眼色,“陛下,你看太子妃都亲自来向你赔罪了,她肚子里还怀着大郎的骨肉呢,那可是我们凌家的长孙啊!”
    圣上不得不撑起身子,喘了口气道:“快起来吧,这件事原不该怪你,是朕一时气恼,迁怒了你,让你受委屈了。”
    居上听了,鼻子真情实感地酸了酸,起身后含泪道:“以往是儿不审慎,险些带累了郎君名声,陛下震怒也在情理之中。日后儿一定谨言慎行,再不让陛下与皇后殿下操心了。”说罢恰好有内侍送药进来,她忙接了,亲手送到圣上面前,温声道,“郎君忙于公务,不能在陛下面前侍奉,儿替郎君,为陛下侍疾。”
    儿媳做到这样,虽然只是端药递水,却也表明了态度。
    圣上将药接过来,平时还嫌苦,至少犹豫一下,今日对着儿媳,连拖延也不能够了,很快把药喝完,摆手道:“你的心意朕知悉了,你身上也不便,回去好生养着吧。”
    圣上不耐烦应付她,她心里知道,复又肃了肃,从两仪殿退了出来。
    返回神龙殿的路上,居上搀着皇后缓步而行。皇后对圣上的态度一点也不上心,对居上道:“你已经尽过了心,他领不领情随他,你不必挂心。昨日宫里的种种你都知道了,若是不恨到极处,我也不会亲自动手。现在想来,好像有些失当了,不曾顾及自己的身份,盛怒之下就把人打了一顿。”
    居上道:“阿娘快意恩仇,我也是这样的脾气,既然她讨打,那就成全她。但阿娘在宫中,还是要小心些,明着倒不怕她翻出浪花来,就怕她暗中使手段,害阿娘吃亏。”
    皇后说不怕,“神龙殿里侍奉的人,办事都格外小心,就算她有什么阴招,也到不了我面前,你不必担心。”
    居上颔首说是,抿唇笑了笑道:“还有两个月,儿就能进宫与阿娘作伴了。”
    皇后甚是欣慰,“我也盼着呢。这深宫寂寞,赵王妃又总生病,许久不曾见她了。以前那些熟人,如今见了面都要分尊卑,不像在北地时候那么洒脱了,细想起来不免伤感。”
    后来又说了些家常话,居上方和皇后道别。
    从宫里出来,直去了待贤坊,本想邀两个妹妹去东市上逛逛的,谁知一进门,就听查嬷嬷说和月病了,从昨日烧到今日,人都烧糊涂了。
    居上心里着急,忙赶到五兄院子里查看,家里女眷都在跟前守着,居上问怎么回事,韦氏道:“侍医也说不出缘故来,吃了药又不管用,先前谵语连连,一个劲地叫阿娘。”
    李夫人坐在床沿上看着,不住拿凉手巾替她掖额头,焦急道:“这可怎么办才好,要是孩子出了事,我怎么向她阿翁和阿耶交代啊!”
    居上看和月病得恍惚,忧心道:“实在不行,去太医署请医官来吧。”
    居幽道:“侍医刚扎了针,好了一阵子,不知怎么又烫起来了。”
    这时和月猛地探出手,胡乱挥舞抓挠,嘴里大喊:“阿耶……阿娘……阿娘回来……”
    李夫人按都按不住,抱在怀里连连安抚:“和月乖,大母在这里……大母抱着和月呢,不怕不怕。”
    顾夫人看得愁肠百结,“都这样了,还不派人去郑家报信吗?银素毕竟是和月的娘,延福坊离这里又不远,一盏茶便到了,你们偏瞒着,就不怕对不起银素?”
    李夫人却仍犹豫不决,“她过两日就要出嫁了,唐家也有公婆长辈,倘或耽误了人家婚事怎么办?”
    其实大家都明白李夫人的顾忌,既然上回都说透彻了,要断就断个干净,不想叨扰人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怕热脸贴冷屁股。
    但事到如今,哪里还顾得上,杨夫人道:“别再瞻前顾后了,谁照顾都不及亲娘照顾得好。”一面吩咐身边女史,“派个人快去郑家一趟,就说和月病得厉害,请郑娘子回来看看孩子。”
    起先还拿不定主意,一旦下了决断,心便放回肚子里了。毕竟吃药针灸都不见好,仿佛孩子的娘回来,就有了一线指望。
    大家开始眼巴巴等着外面的消息,就怕五嫂正忙于备嫁,或是有什么事回茶阳了,那可真是空盼了一场。
    这期间,和月又忽然惊厥,抽搐得让人心疼。正一筹莫展之际,廊上传来了脚步声,随侍的人被远远甩在了身后,郑银素跑得发髻散乱,风一般冲进了房内,抱起和月又哭又亲,“乖乖,阿娘回来了,阿娘在你身边,莫怕。你快好起来,快看看阿娘……阿娘新学了几个小故事,正想讲给我们和月听呢,你应阿娘一声……和月,和月,你千万别吓唬阿娘啊,我的孩子!”
    众人在一旁看得鼻子发酸,和月的病来得没有征兆,侍医又说不清到底因何而起,杨夫人左思右想不放心,已经让人给家主传了话。银素回来不多久,辛道昭便请了太医令来,亦步亦趋地说:“实在劳烦肖令了,孩子尚小,说不出原委,我不知该去求谁,只好请肖令拨冗医治。”
    太医令道:“上辅言重了,卑职尽力而为。”
    候在床前的人忙让开一条通道,太医令提袍登上脚踏,蹲踞下来为和月把脉,复又掀起眼皮看了看,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来,回身对辛道昭说:“上辅,我看孩子的脉象,并无显见的症候,至多有些脾胃失养,血气不足,并无外感之症。既如此,应当是内感所致,或饮食疲劳、或七情紊乱,这就要问一问身边伺候的人了,可曾受惊,病前可现忧思之状。”
    这样一说,所有人都明白了,小小的孩子虽然不会表达太多,但骤然离开母亲,父亲也不见了踪影,在她心里留下了沉重的烙印。
    辛道昭复又拱拱手,“那请肖令开些药,想办法调理调理吧。这么小的孩子,一直烧下去总不是办法。”
    太医令道:“开药不难,难的是如何安抚住孩子。我这里先写个定神静气的方子,照着吃上两副,若不成,上辅再派人来知会我。”
    辛道昭连连道好,亲自引了太医令到桌前开方。
    太医令经过居上面前时,微顿了下步子,掖手行了一礼,笑道:“太子妃娘子也在?可要臣顺便为娘子请脉?”
    居上吓了一跳,忙说不必了,“昨日刚诊过脉,就不劳烦监令了,还是孩子的病症要紧,请监令开方子吧。”
    太医令复又拱了拱手,这才随辛道昭上外间去了。
    再回身看,郑银素泪流满面,抱着和月喃喃道:“是阿娘做错了,阿娘不该扔下你的。和月,你快好起来吧,等你好了,阿娘再也不离开你了……”
    大家心下都惨然,杨夫人见状,对屋里众人道:“人太多,反倒惊扰了和月,既然她阿娘在,大家先出去吧,容她们母女独处。”边说边比手,将李夫人也引了出去。
    退到暖阁里坐着,天上又下起雪来,下得稠密,有簌簌的碎玉之声。
    李夫人望着满天的大雪叹息,“阿郎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算算时间,上路有两个多月了吧,也该到家了。为了五郎这房的事,我心都要操碎了,如今和月又病了,孩子还这么小,万一有个闪失……”
    杨夫人抚了抚她的肩,温声道:“不碍的,小孩子家,哪个幼年不会烧几次。当初四郎病得两头晃荡,我以为孩子留不住了,到后来说好便好了,你且放宽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