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平日里我打点着上峰关系还不错,所以涂掌局也不曾隐瞒缘由,你们猜是如何?”他气笑一声,说道,“这是人家崔少卿亲自下表的意思,说是我们家有人在自己的生辰宴上闹出事来,竟伤着不止一个士家女郎,消息都传到人家陆三先生耳朵里了,故而质疑我们徐氏家风,恐德不配位。”
    徐孝之越说,不免越感到气愤:“这卫士署和修故局哪能相提并论?便不说其他,诸位长辈瞧瞧,我这般文人模样能做得了么?”
    徐大姑娘看了眼他笸箩一样的大肚,冷笑道:“孝堂兄便直说是卫士署油水不及修故局多好了,扯这么多作甚?人家崔少卿不比你家学渊源?却是文武双全。自己没用,就莫要怪别人连累,那陶家三娘又不是我伤的,岂能赖在我身上?”
    二房众人大气:“你……”
    “你给我闭嘴!”徐老爷当即斥道。
    徐大姑娘忿忿转开了脸。
    “大伯父,”徐孝之又径对徐老爷说道,“您与我阿爹是亲兄弟,我也向来是与几个堂弟不分彼此的,我年纪最长,原就是想着为后面的兄弟们铺路,也为着我们整个徐氏光耀的,可我就算是再想努力,也架不住有人这样拖后腿啊!这事该怎么办,您给拿个主意吧!”
    徐孝之说完这番话,他父母也少不得又是一番连哭带责地闹了几句。
    徐老爷心里也很是憋火。
    其实不光是徐孝之,他自己也才在不久前被崔宗主给找过去敲打了几句,言下之意也是说他对这个女儿教养太过松懈,看来旧事并没有让她有多少反省。又道原本大宗学选录就已在即,如今临门闹出这种事,徐家儿郎最好还是避一避风头。
    这就是说他那三个嫡子今年入大宗学是没有机会了。
    他也知道崔宗主孝顺崔太夫人,所以也不是没有让妻子再去试试福安堂那边的路子,但崔太夫人根本就没有见她,显然在这件事上是支持崔宗主的决定的。
    为了平息众怒,也为了给这不省心的女儿一记敲打,徐老爷很快做出了决定:让长女先去祭堂受家法,再跪上三天,出来后亲自去陶、温两家道歉。
    至于徐孝之调职的事,眼前看来并不是去找崔少卿求情的时候,只能先暂且忍上些日子,等把陶、温两家安抚好了,说不定崔家也愿意松软些。
    谁知徐大姑娘却不干了。
    “我去陶家道歉安抚便罢了,他温家是凭个什么?”她怒道,“本就是巴着咱们家的末流士族,若非他们自家的女儿不长眼,这事怎会闹得出来?明明是温氏女伤的陶三娘,我替她受过便罢,阿爹居然还要我去给她道歉?莫不是失了心疯!”
    “你!”这下把徐老爷也给气得不轻,“你竟敢这样同你父亲说话,你……咳咳!”
    她三个宠妹的兄长也再难坐住了,纷纷离座劝慰的劝慰,喝止的喝止。
    但越是这样,徐大姑娘就越是觉得意难平,仿佛所有人都在与她作对。
    “我也不是有意气阿爹,”她硬邦邦地说道,“只是这样也太下我们家的面子了,这是若发生在崔氏女身上,崔太夫人绝不会像阿爹如此做。”
    徐老爷气笑不得地道:“你倒有心气,敢向崔太夫人看齐,那你说想怎么办?”
    徐大姑娘背脊挺得笔直:“崔太夫人的意思阿爹是知道的,现下既还没有说要改,那便是要我们自己去与陶家人处。既如此,这件事我只需给陶家姐妹个态度便是了,至于温氏女,管她作甚?只要陶家与我们修好,外间那些长舌之人还值得说?况陶家大娘与陆三先生有交情,后者便是看在我们两家相亲的份上,也不会为难,陆三先生不为难,崔少卿自然也不会为难,到时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
    “温家便是有不服气的,谁会听?谁又会信?”她不以为然地道,“到时里外不是人的不过只他们一家罢了,说不定温家人还要让他们的女儿来给我们家道歉呢!”
    不然谁搭理她温家?
    末了,她还接了句:“你们莫不是以为区区一个温氏女当真值得崔少卿来出这个头,崔家这般态度,多是因崔园里住着的那位准王妃罢了。”
    徐老爷听着听着,发现自己居然被她给说服了。
    不只是他被说服了,其他人也明显逐渐冷静、平和了下来。
    少顷,徐孝之狐疑地开了口:“你确定陶家会接受你示好?你自己也说了,陶家大娘与陆三先生有交情,陶二娘如今又是准安王妃……”
    “那不还是要看崔家的面子么?”徐大姑娘不以为然地打断了他的话,“不然她来赴宴做什么?陶二娘住进崔园做什么?况我早让人打听过了,陶三娘这回只是伤在皮外,估计涂些膏药便好,到时我再多送些上好的补品也无妨。”
    众人不再言语,似已皆默许了她的办法。
    已然造成的损失一时半刻也无法弥补,现下看来也只能向往后打算了。徐老爷如此想着,心下叹了口气,面上肃然地道:“既然你心里这般明白,那就去祭堂里跪着吧。”
    谁知徐大姑娘却没动,反而说道:“阿爹要让我先跪上三天也无妨,只女儿要先提醒您一句,莫忘了后日便是六月初一,若陶家郎君入了大宗学选录,到时情势只怕又要变了。”
    徐老爷一愣,随即不免暗骂自己糊涂,怎地将这样重要的事都忽略了?但面上却不好显出,犹自沉着脸道:“为父要你来教如何做事?让你去跪着就去,等今日我亲手打完了你,你明日一早便给我滚去陶家道歉!”
    徐大姑娘自也心知该走的过场免不了,该受的皮肉之苦也多少须得受些,于是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便告退转身,昂首挺胸地退出了厅堂。
    然而当她次日一早忍着身上疼痛不适,带着满车“赔罪”的礼物赶去陶家时,却从陶家门房那里得知陶家人全都出门去了。
    “陶三姑娘也不在么?”她有些意外,按理说陶家要摆出姿态来,至少“受伤”的这个躺也得躺上个好几天吧,陶云蔚身为长姐,也该在家里照顾才是。
    莫不是有意在躲着她?
    思及此,她忙又问道:“那不知陶大姑娘去了何处?可知她几时回来?我有要事找她。”
    “主君一家皆去了景阳县,大姑娘没说何时回来,不过郎君们今晚之前要回崔园,”陶家门房说道,“估计女郎下午晚些时候来应能见着我们大姑娘。”
    徐氏一愣:“陶家郎君回来了?”
    “是啊,还有二姑娘昨天也都回来探望三姑娘了。”门房客气地说完,便退了回去。
    竟是一大家子都凑到了一处,还这么巧偏在选录之前一起出了门?
    徐氏当下便有了九成肯定这是陶家人在避着他们,估计陶云蔚的想法也是与她想到一处去了,所以欲待大宗学选录之后再说。
    她顿时有些恼怒。
    “大姑娘,”嫣红小心地说道,“那我们要等么?”
    “等什么等?”徐氏甩了她一个眼刀,“走,我们也去景阳!”
    第49章 制衡
    景阳县的兰草节每年一度,起初原本是叫作“兰草集”——取的是集市之意,后来因从各地前来赶集的文人雅士渐渐多起来,聚会之余又自形成了佩兰的习俗,流传开后颇为风靡,竟有三分节日之气,是以慢慢地就又被人们称作了“兰草节”。
    陶伯璋带着自家三个妹子寻了处湖边山坡上的凉亭坐下,正要吩咐从人们准备茶席,便忽听身后传来了个略带意外的含笑女声唤道:“陶大姑娘。”
    陶云蔚才刚摘下帷帽,闻听此声,亦转头看去,只见一约莫三十来岁的陌生妇人正驻足于亭外笑看着自己,而与她在一起的除了侍者们之外,还有两个瞧上去像是一对母女。
    那少女看上去大约十七八岁,相貌颇秀丽。
    陶云蔚起身示礼,问道:“这位娘子识得我?”
    那妇人回了礼,自称是赵县杜氏女,又笑着答非所问地道:“夫家在华阳,兰庭山。”
    在华阳,兰庭山。那不就是……康陵江氏?
    陶云蔚讶道:“原来是江园的娘子,云蔚失礼了。”
    对方笑道:“家中主君说来应唤陆三先生一声叔叔,听闻大娘与陆三叔同辈相交,我却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了?”
    陶云蔚闻弦音知雅意,当即亦笑回道:“杜大娘子莫要抬举我了,云蔚区区小女,怎能与陆三先生相提并论。”
    她此时已猜到了杜氏的来意,只令她相当意外的是,她怎么也没想到陆玄给她选的居然是和江氏相关的人家,但细细一想,却又是恰到好处。
    果然这趟景阳之行不是白来的。
    她当即更多了几分客气,主动问杜氏道:“不知这位娘子和女郎应如何称呼?”
    杜氏笑道:“这是我娘家兄长恩师的妻女,昨日刚到的金陵,家中儿郎打算于大宗学选录中试试身手,她们陪着顺道来逛逛。”
    陶家三姐妹一一与这对自称赵县彭氏的母女见过了礼。
    陶伯璋也上来和对方三人见了礼,当他最后与那彭氏女相见时,陶云蔚在旁边看得真切,后者虽面上矜持从容,但微红的耳根还是透露了少女的几分羞涩。
    她不动声色地邀了对方三人一道入座。
    “我去看看阿爹他们,”身为“万花丛中一点绿”的陶伯璋十分识趣地找了个借口退场,“你们慢慢聊。”
    “阿兄,”陶新荷唤他道,“我想要佩兰!”
    陶伯璋向她笑笑,语气中带着三分温柔地道:“好。”
    彭氏含蓄的目光自陶新荷处缓缓移到了陶伯璋身上,末了,不着痕迹地从他的背影上收了回来。
    “彭家女郎今年几岁?”陶云蔚忽然笑着开口唤她。
    彭氏含蓄笑道:“三月时刚满了十八。”
    “原来彭家妹妹和我家二娘是同岁。”陶云蔚笑道,“但你瞧着却是要稳重多了。”
    彭氏闻言,脸颊倏地有些发红,口中仍从容道:“大姑娘这话折煞我了,二姑娘可是得了天家青眼的,自是内秀过人,我如何能与她相比。”
    明知对方说的是场面上的客气话,可应对起来仍不免带着两分出自真意的忐忑,语气倒是不卑不亢,说到曦月时也并不恭维什么美貌,而是单说内秀,可见彭家确实是个讲究“修内”的。
    陶云蔚转过头与杜大娘子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照不宣的笑意。
    几人在亭中饮茶叙话,气氛十分融洽。
    不知何时从外间转回来的杏儿上前轻唤了声“大姑娘”,然后俯身在陶云蔚耳畔说道:“大郎君请姑娘过去一趟——徐家大姑娘来了。”
    她面不改色地听完,微微颔首:“知道了。”然后在杜氏和彭家母女的注视下,转头对陶曦月说道,“阿爹那里有点事找我,我去去就来,你好生招待着客人。”
    陶曦月也不多问,只道:“阿姐放心去便是。”
    陶云蔚随后起身,礼笑着向杜氏等人告了辞。
    来报信的是陶伯璋身边的长随冯和,陶云蔚边往山下走,边问他道:“徐大姑娘与阿兄说了些什么?”
    “大郎君刚入集市不久便遇上了徐大姑娘,说是特来找大姑娘和三姑娘赔礼的。”冯和道,“大郎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徐大姑娘就开始抹了眼泪,说自己没有照顾好三姑娘,有愧于大姑娘和郎君的信任。她身边那个大侍女还说徐大姑娘昨日刚受了家法,都不曾好好调养过便一早赶来探望三姑娘了。”
    杏儿听得直皱眉:“这话哪里是该对郎君说的?”
    冯和道:“郎君既不好走开,又不便留下,只能请大姑娘赶紧去一趟。”
    陶云蔚没说什么,只脚下加快了些许步伐。
    ——“徐大姑娘也太客气了。”
    前头忽然传来了陶伯珪的声音。
    ——“我家三姐的伤托了陆三先生和崔家姑娘送来的伤药之福,早两日便好得差不多了。难为徐大姑娘今日还特想着要送药和补品来,但给了她实在浪费,正好徐大姑娘也伤了,还是自己留着用吧。”
    杏儿险些笑出声来。
    陶云蔚也弯了弯唇角。
    “阿珪。”陶伯璋见徐氏面色微变,怕弟弟再说出什么更挤兑人的话来让对方下不了台,于是提醒出声。
    他虽不欲与徐家再结这门亲,但三娘的伤毕竟只是意外,徐氏又是特意赶来道歉,于情于理都不该太过为难。
    徐氏看出了他的回护之意,当即按捺住心头的恼怒和尴尬,故作歉疚地道:“原本我也该早些上门,只怪我怯懦,怕大娘仍在气头上,又想着你们得紧着三娘,担心来了又添乱,所以才……我阿爹罚我是对的,他罚了我,我心里这道坎反而过去了一半,余下的一半,却是要看——”
    她说到这里,有意停住,睁着一双秋水眸意有所指地朝陶伯璋眼中望去。
    陶伯璋一愣。
    陶伯珪年纪小,见此情状并没往别处想,只是直觉地不想徐氏轻易讨了原谅,于是突地往两人中间一插,正要说话,忽然,斜刺里传来了个熟悉的声音。
    “徐大姑娘。”陶云蔚从斜径上款款走了下来。
    “长姐!”陶伯珪顿时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