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又问了几句苏眉搬到这里衣食住行的近况,一过九点,便起身告辞。唐恬上了车,忽然郁郁问道:像苏眉这样,服丧要服多久啊?不会真的要三年吧?
    叶喆随口道:现在早没那么长了,一百天吧。
    唐恬沉吟着道:那还好。
    叶喆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关切起来,回过头道:怎么了?
    她这样什么都不能干,我一个人也挺没意思的。
    叶喆听了,身子往前探了探,笑眯眯地说道:没关系啊,你想干什么,我陪你!
    14、催雪(三)
    次日晨起,苏眉才煮了早饭,便听外面有人叩门。她放下碗筷,裹了围巾出去,隔门相询,只听门外一个温和沉静的男声:师母,是我。
    苏眉听得来人居然虞绍珩,不禁有些讶然,打开门来要同他打招呼,话到嘴边却迟疑了,只觉得诸般称呼搁在他身上都不适宜,欲要问一句你怎么来了,又像是责怪人不请自来。虞绍珩高她太多,隔着一道门槛,她纤纤巧巧的一个人都笼在了他秀拔的身影里,她从前亦知道他颀秀挺拔,但却不曾察觉他竟这样高,她在这忧郁湿冷的冬日清晨这样近地抬头看他, 宛如树林阴翳中,仰攀高峻乔木的草本花朵,她甚至隐隐约约嗅到一缕清幽的白檀气息,是他身上的吗?她莫名地局促起来。
    打扰师母了。虞绍珩见她眼神犹疑,便将手中的一方纸袋递到苏眉面前,昨天说要给您拿些红茶过来,这是一罐祁红,一罐锡兰茶,您尝尝看。
    啊苏眉这才想起昨晚唐恬他们过来,确实提过这么一句,她只当是闲聊,不曾明言推辞,没想到他这么认真,不用了,我苏眉本能地推辞,话才出口,便见虞绍珩面露尴尬,仿佛是体味出来自己为着两罐茶叶一大清早扰人清梦,实在是一件讨人嫌的事。 他手里的纸袋僵在半空,神色比苏眉更局促人家全然不曾留意的事情,偏他这样郑重其事,好意反成了别人的负担,我也是上班路过这里,就顺便带过来了。
    他补了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解释,倒让苏眉觉得有些抱歉,便改了口:那就谢谢你了。双手接过纸袋,见他一脸释然,又道:你还要上班,我就不耽搁你了多谢。
    虞绍珩连忙退开了一步:师母客气,这茶您要是喝得好,我再叫人送来。
    不用麻烦了。苏眉这句话说得十足真心,虞绍珩却仿佛只读了字面意思:不麻烦,应该的。天气冷,您快进去吧。
    一高一矮两尊小巧的茶叶罐,一尊亮黑罐身上铺满了金线勾涂的大朵睡莲,流丽的花体字标签一望而知是舶来品;另一尊却通体皆是纯郁的梅红色,几行浓黑精瘦的楷体字点出茶叶的名目。苏眉捧在手中端详时,只觉得精致富丽惹人喜爱;待随手搁在案头,却像是淡彩水墨上不小心染了一滴秾丽油彩,明艳矜贵和这一室清冷格格不入。
    便像这位虞少爷的为人。
    他出入许家执礼甚恭,虽没有纨绔习气,但相识久了,一言一行间的教养风度仍是遮掩不住的贵公子作派。和她此前认得的人都不同。他绝不肯盛气凌人,但骨子里的自傲恐怕连他自己亦不觉察他仿佛不觉得这世间有什么事是有界限的。
    他头一次到她家里来,便毛遂自荐下厨做菜,言辞谦逊,态度却是极笃定自己做得一定比旁人好;他邀他们去看歌剧,他放佛处处征询别人的意思,其实事情到最后都依了他的意思;连昨晚,既是他说冬天不宜喝绿茶,就一定要拿了顶好的红茶来,让你信服他是对的只不过他确是事事妥帖,叫人挑拣不出毛病罢了。
    或许他那样的出身和家境,从来都叫他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吧?他自己亦笃定,他做的菜,选的东西,安排的事情于人于己必然都是最恰到好处的。
    他同她,同唐恬同她们这样的人在一起,就像此刻她搁在案头的两罐红茶,他处处都好,好得矜贵而不自知,和她们却终究是不相干的两个世界。
    从她记事起,她就从来没有过过这样寂静的新年。
    往年,家里总是很早就热闹起来,她的差事是帮母亲挑拣那些圆圆滑滑的小石子,摆在青瓷盂里支撑蒜头一样的水仙花;父亲则亲自执笔给大门和正堂写春联,有时候也叫哥哥写两幅贴到厨房去;满满当当铺开一桌的年夜饭,她只喜欢吃蛋饺;小孩子们都喜欢放炮仗,独她躲得远要上到阁楼,才能从高处的窗格里看见此起彼伏的烟火,在夜色中乍开乍落,绚烂如梦。
    这个院子却是没有阁楼的,窗外偶有冲到高处的爆竹带着呼哨炸开,明灭的电光照在橘红的茶汤上,是她眼前唯一的亮色。
    今天是十五,过完了元宵,年也就过完了。
    门窗紧闭,苏眉对着棋盘支颐而坐,听着雪片扑簌簌地打在窗上。俗谚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果然是准的。她一想到这个,拈在指间的一粒云子叮的一声跌在了棋盘上。中秋那日,濛濛细雨桂花香,她同许兰荪也是凭窗敲棋,他让她五子,她还是要输,耍赖抹了棋盘,他也只得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