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阿槿与采薇拎着食盒走了进来。
    晌午剩下的半只鸡炖得软烂,沈虞借口说想吃红枣板栗鸡和鲜鱼汤,膳房的婆子们极是殷勤,给她盛了两个汤碗端过来,主食是粟米饭。
    沈虞没什么胃口,忙完之后吃了两块儿饼饵垫肚子,而后把李循推起来用晚膳。
    李循面色仍旧不大好看,他靠在大迎枕上,问:“虞儿吃过了吗?”
    沈虞说:“吃过了,你手上可有力气?”
    “没有。”他摇了摇头。
    沈虞这次没再说什么,垂下长长的睫毛,将手中的鸡汤吹凉,喂给他。
    他倒是听话,她喂一口,他便吃一口,眼睛目不错珠地看着她,烫了也不知道说话,若不是沈虞被洒下的一滴鸡汤烫到,还以为这鸡汤是温的。
    端来鱼汤的时候,她就特意先尝了几口,尝着温度差不多了,再喂给他。
    “你也吃。”
    他吃完了恢复了些力气,接过碗作势要喂她。
    沈虞心乱如麻,哪里还吃得下去。
    李循便也不吃。
    沈虞不想被他喂,只好自己喝了一碗。
    一时饭毕,采薇伺候他服过药,沈虞就有些疲倦,郭九在外面帮阿槿糊窗,她径自拿了一卷书窝在坐榻上犯困。
    待阿槿糊完窗进来的时候,她已经趴在小榻上睡着了。
    阿槿过去给她掖了掖被角,采薇过去给同样睡熟的李循打下帐子。
    两人吹灭了灯,并肩走出来,采薇小声问:“阿槿,你说,这次姑娘会不会心软答应了太子殿下?”
    “你觉着呢?”
    “我觉着姑娘有些心软了,”采薇叹道:“谁能想到呢,我第一次见太子,可真是吓坏了,他看上去可真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光是在他身旁站着,都觉着心肝打颤。“
    “但是只要到了姑娘面前,他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那目光温柔的都好像能滴出水来,若是我日后的夫婿也能这般待我,不去看旁的女子一眼,那我这辈子也就知足了。”
    “那是因为你只看见了他对姑娘的好,不知他从前对姑娘多苛待。”
    阿槿冷淡道:“迟来的深情比草贱,姑娘她心里有数。”
    两人的声音渐渐听不见。
    屋里,李循睁开双眼。
    他揭开锦被,强忍着喉咙中的痒意扶着床慢慢走到狭小的坐榻旁,将榻上熟睡的沈虞轻手轻脚地抱去拔步床上。
    他的怀抱结实、温暖,虽然受了重伤,却还是能轻轻松松地将她娇小的身子笼在其中。
    白霜一般的月光射入帐中,洒落在她白皙精致的小脸上,他俯身在她额头蜻蜓点水一吻,而后将她揽在怀中,疲倦睡去。
    烧退了,勤擦药,身上的伤口也很快结了痂,不过四五日李循的神色便红润了许多,只是上的伤口总是挣开,时不时的都要淌几次血,几乎是每日沈虞都要给他换一床褥子。
    他一直在流血,沈虞没说过要赶他走,李循也心照不宣地不提此事。
    烧退后陈风都会偷偷翻墙过去看一回李循,与他汇报近日事务,这时沈虞便想要退出来,李循拦下她,轻声说:“没什么大事,耳房和罩房冷,你在屋里只管坐便是。”
    沈虞“嗯”了一声,却还是不想听,提裙走了出去。
    她没看见,背后的李循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慢慢地堆积,变成绝望。
    又几日,这日午后,天光晴好,午后暖洋洋的日光落在卧房正中的六折翘金屏风上,透过薄薄的屏纱,隐约可见屋里的坐榻上,眉目清隽的男子闭目靠在榻背上休息,神情安静而和缓。
    沈虞从外面走进来,看到这一幕。
    她将刚煎好的药递过去,李循听见动静醒来,轻握住她的手腕,将药碗端过来,眼睛看着她将药喝光。
    日光落在两人的身上,像是笼了一层淡黄色光晕,窗外秋风拂过,竹影簌簌,空气中都浮动着静谧与缱绻。
    李循看到她额上有湿意,从怀中拿出帕子,想为她拭汗。
    沈虞往后退了退,“不必了。”
    她看了一眼李循,坐下来,慢慢道:“我观殿下的身体,已经好多了,择日不如撞日,等会儿就随陈风他们离开吧。”
    李循手中的帕子掉落在腿上。
    半响,他强撑起一抹笑意,“可是,孤身上的伤口还有些没愈合……”
    “殿下如果不将我端来的药倒在窗外,不将身上的伤口故意挣开,”沈虞淡淡道:“身上的伤会好的更快。”
    她面上的神情是那样的云淡风轻、不以为意,仿佛这半个月的缱绻温存只是他的一场梦,梦醒来她的温柔转瞬即逝,连片刻亦不愿再为他停留。
    “都是,在哄我吗?”他开口,语气艰涩。
    沈虞沉默片刻,“殿下喜欢的温柔与体贴,我都可以给殿下,但殿下心里很明白,那只是一场梦,我从来不属于殿下,梦醒了,殿下也该离开了。”
    如梦初醒。
    倘若这真的是一场梦,那他希望永远都不要醒来。
    李循怔怔地看着沈虞,午后的阳光是那样的温暖干燥,可他的心却是冷冰冰沉甸甸的,四肢百骸皆已凉透。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纠缠的人,当初和沈婼断,他可以断的干脆利落,再见形同陌路人,将她关进无相寺之后,更是至今都未曾见过。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如此死缠烂打,踩碎骄傲,纵使将自己卑微到了尘埃里,也换不来所爱之人的回心转意。
    只是因为,那个人不是她罢了。
    不是没有想过要将她一辈子囚禁在自己身边,可是那样他真的便得偿所愿了吗?
    得到她的人,也得不到她的心,反会将她与自己越推越远,连朋友都做不得。
    即便是强行留在自己的身边,那也不过是金笼里的画眉鸟,锦衣玉食,生亦何欢,死亦何趣。
    他痴痴地望着她,暖溶的日光洒在她瓷白的脸上,连低垂的长睫都是那般的动人。
    他开口,柔声说,“可以,再抱一抱你吗。”
    不待沈虞回答,他就突然抬手,将她拥入怀中。
    将头埋在她馨香的颈间,像从前无数次那般耳鬓厮磨,温存缱绻,心头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几乎要将他吞噬湮灭。
    他伏在她的颈间,轻声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比他早一些遇见你,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如果那一年我能早一些认清自己的心意,不让你受那么多的委屈,你是不是便没不会那么讨厌我?”
    “可惜这世间没有如果。”沈虞喃喃。
    倘若这世间有如果,那一夜她便不会赌气离开云台山,她要守在逸哥哥的身边,做他的新娘,哪怕只能一息的时间,哪怕下一刻两个人都会死去,哪怕……最终她也留不住他,她也愿如飞蛾扑火般在绚烂中死去,而不是懊悔一世。
    “是啊,没有如果,”李循笑,“所以这一次,我要放手了。”
    放开你,不是因为畏惧苦难,爱别离,求不得。
    而是因为,他并不是一个值得被人喜爱的人,不想再强求她,不想她再厌恶他更深一分。
    是他配不上她。
    与其痴缠纠结,做小女儿态,不如放手给她自由,他是一个骄傲的人,这个时候分开,或许能给他留下最后的一丝尊严。
    他想要她活得自在舒心,即便身边的那个人不是自己,只要她平安喜乐,他一无所求。
    他抚着她散在后背的长发,在她耳旁柔声低语,“还记得我在南山湖那一夜与你说的那些话吗?虞儿,人的这一生会走过许多的过客,譬如你的哥哥,我的兄长。我知你爱他甚深,这一生能遇见这样美好的一个人,其他人都只会变成他的点缀。”
    沈逸于沈虞是如此,沈虞于他又何尝不是?
    “可是,你再忘不掉他,他也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既然曾经倾心相许,只要你过得好,他在泉下若有知,心中必定也是极欢喜欣慰。”
    “谢淮安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他行事干练,沉稳机敏,蒋通一直将他视作接班人,你若不想回长安,这次回去,我会找个借口将他外放杭州,你若……若能与他在一起,有他护着你,我也能放心。”
    亲口说出将她亲手推给别人的话,几乎每说一个字他的心都在滴血。
    他曾经以为他到死都不会放开沈虞,他一直都是个极度自私的人,喜欢一个人就要将她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中,生随死殉并非戏言。
    可如今他方才明白,他依旧爱她不可自拔,却并没有权利去侵扰她的生活,也许现在放手,还能令她从今往后的岁月中对他存有几分美好的回忆。
    他慢慢松开沈虞,修长的十指抚上她的黛色的眉,乌黑的发,杏眼,琼鼻,朱唇……
    俯下身去,闭上双眼,想最后一次亲吻她。
    “最后一次,不要拒绝我了,好吗?”
    沈虞刚刚想要拒绝,他便牢牢地扣住了她的后脑,轻柔地撬开她的贝齿。
    她几乎来不及拒绝,唇齿间满是男人口中苦涩的药味儿,瞬间淹没在浓烈而炽热的气息中。
    她也最终放弃了挣扎,阖上双眸。
    开始的时候他浅尝辄止,情意绵长,后来却像是疯了一般地将她抵在墙上啃咬吮吸,几乎要将她拆吃入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沈虞推了推他,被他将手扣在怀里。
    他的心口,跳动得快而剧烈,仿佛回光返照。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他才仿佛是逐渐冷静下来,弥补似的轻含她的唇瓣,用湿润的舌一点点描绘她的唇形,最后抵住她的额头,气喘吁吁地放过她。
    他捧着她的脸,她是那样的温柔美丽,为何总是不属于自己,真想时间就在此刻停止,哪怕知道你并不爱我。
    “虞儿,答应我,即使我不在你身边,即使你嫁给了旁人,也不许忘记我,好不好?”
    李循眼尾泛红,见她不答,又固执地重复一遍,“答应我,好不好?”
    不要忘记我,不要,这已是我最后的请求。
    “……好。”
    终于得到她的答案,这一次,她没有再拒绝他。
    李循展颜一笑,再不离开,他马上就要反悔了。
    他蓦地起身,大步离去,不曾犹疑半分。
    直过了许久,沈虞摸了摸后颈,摸到一片濡湿。
    第82章 问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