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抚额远望,以臣拙见,不数可能更好。
    她一数数他就怕,越怕越着急,然后便大江东流了。难道做那种事就这么无聊吗,她居然计算他的往返。他看着星空,心头yīn云密布。怪来怪去还是怪自己不够好,如果他手段够高,她的脑子怎么还能运转?
    他叹了口气,闷闷不乐,今夜留宿我府上好吗?我命人准备汤药。
    她身上酸痛得厉害,想了想还是说不必,人多眼杂,免得再生事端。直送我回禁中吧,阿照在三出阙前接应我。
    一时沉默下来,彼此都很尴尬,竟不知道应当说什么好了。
    他自惭形秽,扶微靠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含了含他的耳垂,糯声道:怎么了?还不高兴么?如此良辰美景,就为那一点点不圆满?
    他笑了笑,笑得很勉qiáng。
    她见他心事重重,轻啮了他一下,你又不是不能,不过气盛罢了。我们都是第一次,又是在辎车上,难免心慌。把他的脸掰转过来,同他额角相抵,夫君,妾以后同你生死相连,你要记住了。
    他在她手上紧紧一握,不管怎么样,尘埃落定了,这份牵绊无论到天涯海角都不能割断,他心里明白,自当更加珍而重之。
    宫城上的戍卫都在他麾下,因此进出禁中并不麻烦。只是到了东宫,全权jiāo由少府接管,这么大的一辆辎车出入,询问总是需要的。
    公车司马掌徼巡,看见远处的直道上有两盏灯笼伴随黑影而来,压刀站在路中央,抬手示意停车,扬声道:宫城已闭,谁敢阑入?只听见疏淡的一声是孤,到近前一看,才发现是丞相。他慌忙拱手,君侯今日怎么这么晚说着便顿下来,什么人能令丞相参乘,再追问下去就没意思了。
    丞相眉眼沉沉,并未答他的话。这时三出阙上有几人擎着火把前来,到了面前恭敬揖手参礼,上官照对司马公车道:孙令请放行,这是主公下令召见的人。
    一个是丞相,一个是天子近臣,公车令自然不敢再过问。丞相将车jiāo到上官照手上,在雕花的车辕上轻轻敲了两下以示道别,辎车被驾进了阙楼,丝帷飘动,铁马轻响,他站在那里,等宫门阖上,才从东宫退了出来。
    扈从在他入城的那刻就已经散了,他慢吞吞回到相府,想起她之前说起源娢请求赐婚的事,独自坐在灯前思量。
    有夫妻之实,可真敢说啊!看来他之前试图将计就计,这条路是走不通了。推恩令发出之后,他一直在冷眼旁观,她有了短暂的蛰伏,年前一段时间并没有任何动作。他本以为背后的人会自顾不暇,没想到元旦才过,又开始蠢蠢yù动。赐婚?是应当赐婚。他和少帝不反目,如何鼓动这些试图偷天的人浮出水面?
    只是奇怪,如果她受命于人,他应当抓得住她的把柄。然而伏守的缇骑也好,安cha在翁主府的门人也好,居然没有一个发现她的破绽。她很安分,从来不见外人,也没有任何信件往来。每天的生活内容除了看书绣花,就是抚琴做鞋。
    死而复生,他从来不相信。休沐的六天正好够他梳理清一些疑点,等到第七天进翁主府,将所有近前伺候的傅母和侍婢,全都打发了出去。
    源娢见他来,倒是很高兴的模样,亲自沏了茶,双手承托送到他面前。他跽坐在案后,也不兜圈子,翁主正旦入禁中,可是请求陛下赐婚了?
    源娢道是,妾在京城没有依靠,君即是妾的依靠。妾曾听说,上于朝堂询问过君,君说一切看妾的意思。妾料想君并不抵触与妾成婚,既然如此,何不求上降旨?妾等了君十一年,如今修成正果,君不高兴吗?
    其实他一向懒得和女人周旋,扶微已经是他的极限,便更没有多余的心qíng去应付这位所谓的故人了。
    他脸上的神qíng孤高而疏远,垂眼将漆杯放在案上,曼声道:我问过多次,翁主总不肯作答,令我很是困扰。如果翁主当真是源娢,应当知道我的脾气,我不喜欢有人在我面前耍小聪明。所以今日问你最后一次,多年来资助翁主的人,究竟是谁?
    源娢抬起眼,眼里一片荒寒,君非要问出这人,到底是什么缘故?
    他笑了笑,自然是报恩。翁主成了孤的夫人,孤怎么能够知恩而不图报呢。
    她抿唇不语,半晌才道:娢父兄犯了重罪,是君侯一手处置的。那人和我阿翁素有jiāoqíng,我告诉君侯事小,万一主上追究起来,岂不成了恩将仇报?因此还请君侯见谅,妾不能说。
    他也不qiáng求,点头道好,不说便不说罢,明日上朝,我会当朝求陛下赐婚。但是从今往后,翁主再也不会与外界有任何联系。孤相信,守株待兔,总有一天能够等到那个人。实不瞒翁主,赐婚这种事,在孤看来仅是一道领而不办的诏命。比如大婚前翁主断手断脚,或是突然bào毙,也就全然不做数了。所以你究竟图什么呢?告诉我实qíng,我保你将来全身而退,如何?他的手指在案上笃笃叩击着,不长不短的一声接着一声,令人不安。
    她煞白了脸,妾已经死过一次了,君yù令妾再死一次?
    他的回答很直接,你原就不应当复生。不过你放心,孤也并非那么绝qíng,至多将你囚在云阳狱,让你永世不见天日罢了。云阳中关了太多来历不明的人,多一个你,没有人会去探究。你可以祈求神明保佑,两年之内朝野不要有什么变故,否则你的日子就难熬了。
    她听后倒退了好几步,燕相如,你当真那么狠?
    他冷冷一哂,长沙王一支数百人之众,说灭也就灭了,孤狠与不狠,翁主应当知道。
    她失控,终于尖叫起来,你从不相信我是真的源娢,是不是?
    他站起身拂了拂袍裾,边走边道:今日起,翁主闭门谢客,对外称病。
    她僵硬地追了两步,妾已及笄,谨奉琅gān致燕君。算前言,莫轻负她站住脚,看见他诧异回首,凄凉笑道,源娢人在,琅gān可还在?
    他心头发凉,可是到了这步,真和假,已经不重要了。
    他迈出翁主府,沉重的府门轰然一声阖上,把一切凡尘俗事都隔断。
    节后的第一个朝会,举行得尤其盛大。改元加之天子亲政,预示着全新的开始。王座背后的黑底银钩纹髹漆长屏,衬托着天子庄重的眉眼,愈发显出不同于往日的王者气象。
    少帝端坐上首,语调舒缓,年前朕与诸君所议,令王推私恩,分封子弟为列侯的政命,已如数实行了。节下大司农及宗正卿、大鸿胪等陈本上奏,藩国始分,需朝廷为侯国命名,数量之庞巨,史无前例。她顿了一下,目光穿过冕旒前垂挂的十二道白玉珠串,落在群臣首席的丞相身上,譬如汉中,汉王有六子
    她把那个六咬得很重,丞相背上寒毛都竖了起来,十分难堪地摸了摸鼻梁。
    需分封六位列侯
    丞相赶在脸红之前,一手摁住了两边的太阳xué。
    上半张脸都挡起来了,看不见表qíng,不要紧,少帝还是觉得心qíng很好。她将手里的奏牍放在长案上,含笑道:侯国隶于郡,地位与县相当,却直属朝廷监管,管制不力,便是朝廷的错漏。朕yù派遣官员持节巡视州郡,这件事微倾了下身子,还需相父经办。
    丞相不得不执起笏板一揖,诺。
    她坐回去,倚着凭几又道:朕记得上年秋,议过有关北地新置一郡的事。乌桓扰攘,常年犯我边陲,年下又有一场战事,虽迅速平息,然死伤近四千人,令朕寝食不安。北地戍防亟待加qiáng,如今冰雪消融,由御史大夫出使承办。另命中郎将卫广随行,听令御史,务要将此事圆满办成。
    御史大夫心里明白,明升暗降的把戏开始了,古来臣属和天子为敌,有几个有好下场?现在是他们遣往鸟不拉屎的地方,远远避开或者还能活到寿终正寝,但是丞相呢?这么大个钉子戳得少帝眼皮子都合不上,不拔了,那才真是有染。
    起身领命吧,御史大夫答得铿锵而心甘qíng愿,臣粉身碎骨,必不rǔ主上使命。
    少帝颔首,今天的要务该说的大抵也说完了,她松散地拍了拍凭几,诸君可还有事回禀?
    丞相适时起身长揖,臣有一事。臣与柴桑翁主蒙主上垂询,昨日臣问翁主心意,翁主已经应允了,因此求陛下恩旨,赐臣与翁主完婚。
    少帝愣了一下,倒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来,转而问丞相:相父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好令尚书台发朕诏命。
    丞相垂首思量,婚姻是人生大事,臣要时间好好筹办。以半年为期吧,求陛下恩准。
    少帝道好,如相父所愿,就以半年为期。
    丞相鞠身谢恩,扶微暗里喋喋抱怨,自己的男人,被自己下旨送给别人了,滋味还真是不一般。但很快她又庆幸,这个婚指得正是时候,因为坊间开始流传她最不想听到的谣言雌凰雌凰入德阳。
    该来的终究会来,之前一直如履薄冰,未知让人心慌。一旦真正面对,她反而能够平静,知道自己接下去应当怎么做了。
    第67章
    魏时行押解荆王入京,人被送进了官署大狱,待一切安顿好后,即刻将准备好的奏疏陈至少帝面前。
    幄帐里的少帝将简牍打开,寥寥扫了一眼,魏卿辛苦了,自白露日起追查此案,到今日整三个月。大年下的走在路上,冷落了家中老小,既然返京了,好好歇息两日,再行审办不迟。
    魏时行俯身作揖,臣得陛下赏识,从廷尉正官迁京兆尹,陛下知遇之恩,臣报之不尽。君臣相见,除了公务之外,自然也要走走人qíng,他掖着两手,目光温煦地打量少帝,陛下近来一切安好否?臣观陛下气色颇佳,想必朝中大势已定了吧?
    少帝唔了声,朕躬安。魏卿离朝在外,不知道其中经过,倒也没有太大的风làng,顺顺利利将六玺收回来了。
    魏时行笑道:臣已经听说了,恭喜陛下。终究江山是源氏江山,陛下业已大婚,且年满十六,丞相纵然不qíng愿,也不能扣住印玺不放。只是陛下可曾听过打蛇不死,自遗其害的俗语?燕相可封驳谏诤,手里又攥着京畿兵权,对陛下来说隐患依旧,不可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