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 作者:捂脸大笑

    第152章

    “司马小儿终于逃了。逃的好!”大殿之上, 刘渊扔下手中信报, 哈哈大笑。

    这可比他想象的, 要顺利太多了。自从拓跋猗迤死后,他就命令麾下众将全力攻打晋阳,本想围城打援, 或是把司马腾困在城中,谁料这个贪生怕死之辈,竟然就这么逃了,还卷走了王、郭、孙、温等并州著姓。光是这次大撤退,就能让并州空上大半。没了刺史, 没了那些占据并州的实际统治者, 留给他们的, 就是一块无主之地。军心民心一落千丈,再打起来, 就不是之前的模样了!

    这也是他没有派兵攻打那支队伍, 而是衔尾追击, 一路把他们赶出并州的原因。比起那些让人眼馋的钱粮, 战略上的布局更为重要。

    “王上,可要派兵攻打晋阳?”一名臣僚出列问道。

    “不急,还是围城,先打阳邑!”刘渊道。

    晋阳毕竟是大城,如今主帅逃亡,肯留下来的,也是些哀兵,并不一定好打。不如先攻下阳邑,破坏两城之间的掎角之势。这样一来,晋阳便成了孤城,不论是围困还是打援,都更轻松。

    想了想,刘渊又道:“之后攻城略地,先绕开邬堡田庄,只占城池。那些高门豪强留下来的人,心思难定,也许能为我所用。”

    就像之前的新兴郡太守孙志,就早早投靠了汉国。那些高门留下族人看守田庄,未必没有见机行事的意思。天下大乱之时,他们才不会为国朝尽忠,不过是各自为政,谋夺利益罢了。至于有兵有钱却没身份的庶族豪强,更是热衷投机,只要许以官爵地位,未必不能收买。如果现在就打,非但耗费兵力,还有可能把这些人逼到晋国的怀抱,得不偿失。

    只是如何处理汉人和匈奴人之间的关系,要好好思虑一番。

    还有上党……

    刘渊长身而起:“打下阳邑之后,便发兵上党。今冬之前,一定要攻下几城!”

    为了稳定军心,他已经许久没有派兵前往上党。一年过去,关于佛子传言淡了下来,就连被他圈禁的那些兵士,也在几次大战中损耗殆尽。如今司马腾出逃,又途径上党,估计也会造成不小影响。可不正是攻城略地的最好时机?

    上党乃并州咽喉,是万万不能放弃的!

    “臣等遵命!”殿下,唱喏声轰然响起。

    看着兵强马壮,气势汹汹的刘氏子孙和匈奴大将,刘渊只觉心潮澎湃。天命所归就该当如此!区区鬼神事,何足惧哉!

    ※

    郡府之中,一片兵荒马乱,各部职司都在忙于案牍。东赢公兵马过境,虽然没有耗费多少钱粮,但是留下的是足足两千户百姓,后续还有更多人携家带口,向着上党而来。这可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光是安置就要费尽心思。上党的流民收容也和别处不同,要登记造册,开垦官田。只是勘合黄册,就足以让人焦头烂额。

    “温录事,这些是新呈上来的书报。”

    下面小吏递上另一叠文书,温峤头也不抬:“放下就好。崔主记回来了吗?”

    “还未,仍在后堂议事。”

    “若是下衙,立刻报我。”温峤简短吩咐道。

    面对这个年方十七的新任录事史,小吏也不敢有丝毫怠慢,赶忙应诺。这可是高门贵子,绝不是他能得罪的。

    温峤不再理会他人,继续奋笔疾书。几日前,东赢公出并州,他也跟随大军来到上党。但是与族人不同,他并未选择通过井陉,而是留在了这里,出任郡吏。

    这个选择,出乎了很多人的预料。出身太原郡望,温峤的父叔六人以“六龙”并称于世,他本人更是聪敏博学,风仪秀整。这样的身家才华,若是参加品评,定然是灼然上品。就算入京,也能以清要之官起身,而非蜗居于上党一郡,当这么一个录事史。

    可是温峤留下来了。身为祁县人,匈奴来犯之时,温峤见识过那些凶神恶煞的胡虏。京陵被屠,惨嚎之声传出数里,吓破了多少人的胆子,也让他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大丈夫当济世安民,平乱定国,如何能眼睁睁看着治下百姓惨遭屠戮?然而掌管并州之人,却像是瞎了聋了,根本没有胆量为之拼上一拼。只是几月,便东逃而去。

    身处逃亡的大军之中,满目都是惊惶士族。没有一个人,想要为并州做些什么。相反,人人都在考虑如何安置族中私产,又在何处定居。似乎他才是那个不分轻重的异类。一直到了上党,他才发现一个与身边之人截然不同的人。

    收容流民,修建邬堡,开垦官田,甚至建了书馆,修了庠序。上党一郡,跟并州所有地方都不相同。这里没有颓丧惊惶,没有懒政避战,每一处,都焕发这勃然生机。因此当王汶提起留任一事,当那位品貌卓绝的府君亲自来到面前,一揖到地时,温峤心动了。

    此人怕是不逊于自家父叔,就连名噪一事的姨丈刘琨,怕都多有不如。因此温峤没有听从族人安排,执意留在了上党,出任郡府录事史。官不大,活也极多,但是温峤干的十分仔细,只因他信,这些能救助更多百姓,能让上党一地,不至于像祁县一样,落于贼手。

    而这,远比避祸出逃,要合他心意。

    笔下不停,他飞快处理着一份又一份文书,毫不懈怠。

    ※

    后堂中,梁峰盯着面前的舆图,皱紧了眉头:“匈奴并未追赶上来,而是兵临阳邑,恐怕要先下一城。”

    司马腾逃的干脆,并州腹地可算是陷入了绝境。晋阳城坚,易守难攻,阳邑只是个小城,若想破坏两城之间的掎角之势,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先攻阳邑。阳邑一破,晋阳就要孤悬,也切断了从上党通往晋阳的道路。只要有点战略构想,都不会放手。

    那么,要救阳邑吗?

    这个问题在众人心中打转,但是救还是不救,实在难以决断。

    “阳邑距武乡不到百里,就算全是步卒,也一日可抵。若是阳邑失守,上党可就不安全了。”崔稷沉吟道。

    “祁县也被攻占,从那边到涅县,也是一日路程。若是从西河国发兵,抵达铜鞮照样只需一日,到屯留、长子也不过两日。”段钦长叹一声,“如今上党全境皆处于兵锋之下,怕是哪里都不安全。”

    段钦说的是大实话,如今上党已经跟匈奴汉国的地盘全面接壤,除了西河国,太原国两线之外,还要防备从司州来的攻击。若是匈奴从蒲子发兵,也能直逼高都,夺取轵关陉和太行陉,甚至危及梁府,又哪里谈得上安全?

    没了司马腾在前面挡着,这简直是一把糟糕到极点的烂牌,让人避无可避。

    “吴将军如今手下有多少人马?”梁峰开口问道。

    吴陵道:“三千六百,不过有大半新兵,尚未上过战场。”

    “潞城呢?”梁峰扭头问奕延。

    “军中共有两千五百可战之兵,还有骑兵一千二,屯兵四千。府中也有近四千兵,不过辅兵居多。”奕延飞快报上了数字。

    加起来,足有一万多了。这个数字,去年是想都不敢想的,但是今年却觉明显不够。匈奴号称有兵十万,跟司马腾打了一年,就算打掉两万三万,也还是个不可小视的数字。可是他手里,一大半都是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若是刘渊派兵数万攻打上党,他们能守得住吗?

    “屯兵全面备战。武乡、涅县、铜鞮暂缓冬耕,收拢百姓进入邬堡,囤积粮秣兵械。潞城、壶关、泫氏抓紧耕种,新收流民全部投入生产。还有高都、襄垣、屯留、长子四县,作为缓冲带。伯远,你务必要拒敌于门外!”

    三个战略圈落在了舆图之上。最外围是交战区,中间是缓冲区,核心区则是潞城、壶关两个重镇,以及周遭的几条陉道。上党十县,没有一处可以放松,唯有把敌人解决在缓冲区外,才能保住一郡安定。若是任由敌兵攻到了潞城边,恐怕好不容易留下的流民,立刻要烟消云散。

    这个战略构思相当明确,奕延立刻道:“属下晓得!”

    “吴将军分出一半兵马,分散在各个县城之中。若遇攻城,便坚守城池。若有机会,则出城伏击。”梁峰又道。

    “末将明白!”吴陵对自己手中的兵力也极为了解。守城是绰绰有余,但是野战恐怕真不太好办。不如主力防御,还能监视各城县令,让他们不得弃城投降。

    “至于阳邑……”梁峰看着地图良久,终于长叹一声,“今冬怕是没有余力,再等等吧。希望阳邑守将,能够撑到开春之时……”

    等到开春之后,另一批新兵就能训练出来了。兵力翻倍,才能跨出上党,援驰阳邑和晋阳,在这之前,他实在是有心无力。

    只盼阳邑守将,能够撑得久些吧。

    第153章

    令狐况背靠在城楼上, 大口的喘着粗气。十月天, 北风呼啸, 吸入的每一口气,都似带着冰碴,刮的咽喉生痛;呼出的每一口气, 则蕴满浓浓血腥,让人直欲作呕。只是坐下片刻,身体里的力量就消散的无影无踪,唯剩漫无边际的疲惫和钝痛,恨不得就此长眠不醒。

    可是他不能。

    用力睁大双眼, 令狐况看着城头上的景象。数不清的尸体倒伏在地上, 缺头断腿, 肠穿肚烂,一个个大张着嘴眼, 死不瞑目。那些尚且活着的, 满头满脸都是血污, 眸子中早就没了光彩, 压抑不住的呻吟呼痛就像呜呜鬼哭,在城头飘荡不休。

    血水积了一层又一层,冻成了黑红色的薄冰,似乎连腔子中的热血都冻了上,刺得人骨头发痛。

    五日了。他们坚守城头,已有五日了。

    东赢公率兵离开之后,那些匈奴人就围住了阳邑城。两万敌军,对上城头三千守将。一天从早到晚,攻城、攻城、攻城、夜袭、随后还是攻城。城下那些黑鸦鸦的人影,像是斩不尽,杀不绝的洪水猛兽,让人心生绝望。

    援兵在哪里?他们还能等到援兵吗?

    没人知道答案。

    一股寒风窜进了喉腔,令狐况猛烈咳了起来。胸口的刀伤就像火灼一般,立刻窜了起来,痛的他弯下腰背,想要把自己蜷成一团。像是被这咳声惊醒了,城下突然乱了起来,鼓声再次擂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