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 作者:捂脸大笑

    匈奴骑兵攻城, 尤其这种小城, 向来是用骑射掩护步卒,向墙头发起进攻。泼天箭雨能让墙头的兵士无暇顾及攻城之人,而来去迅捷的骑兵又能及时躲开对方的还击,处于不败之地。带着如此强军,刘猛自信能用几波箭雨撬开太行关城门。

    谁料这个常用的计策,根本无法奏效!在原本不高的城墙上,增加一层女墙,有箭垛阻挡,城下的飞矢很难击中城上的守兵。更要命的是,在距离城池一百步左右的地方,连续挖开了五道浅沟,每条只有一尺深,间隔不足五步,若是步卒自然能够轻松跨越,但是对于骑兵而言,却成了能折断马腿的陷阱。

    既无法纵马跨越,又无法轻松折返。一上来,他们便在这道浅沟上折了六七匹马。太行关依山而建,地势本就不平,又遇上这样的防御阵型,更是让骑兵无法施展。

    刘猛只是稍一思索,便命手下在浅沟之外立马攒射。谁料这时,又从关内的望楼中,射出了城弩!

    那望楼样式十分古怪,成犄角之势矗立在城上,刘猛还以为是草草搭建的望台,谁料里面竟然摆放了不只一把大黄弩!四张弩先后射出弩矢,准头惊人,险些连他的坐骑都中了箭。

    大惊之下,刘猛连忙率部退到了五百步之外。这样的距离,骑射无论如何也够不到墙头了,没有骑兵掩护,让兵士全部下马攻城?

    看着那个宛若刺猬一样的小小城关,这位匈奴千骑长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这绝对不是晋军的防御风格。身处并州这个大后方,任何陉道的防守都应该是针对司州方向的,谁会早早在城外布阵,防备来自身后的尖刀?能在城外如此安排,而且是精准的针对骑兵,就证明了城中之人,早就提防着他们率军来犯。

    这样的严密准备,若是没有千余人手,不计损失的强攻,根本无法拿下。而他现在没有损兵折将的本钱。

    勒转马头,刘猛下令道:“取道高都!”

    小小太行关都变成了如此模样,高都城乃是太行陉卫城,自然也要探查清楚才好。而且此刻临近秋收,若是趁其不备,掠些农人作为先驱,朝着城池方向驱赶,靠这些人作为掩护,也是有望攻下城门的。高都城和太行关互为表里,若是高都受袭,太行陉守备真的不出一兵一卒?只要对方一探头,他们自然就能打个回马枪,抢占关隘!

    然而抵达高都之时,他们面对的,是比太行关还要稀奇的景象。田里大片粮食还未收割,可是附近十几里,竟然连一个农人都未寻得。不知何时,高都附近的百姓全都迁入了城中。面对加高加厚的城墙,三百骑兵想要攻下,简直异想天开。

    “有人探知了我们的行踪!梁府方向呢?有兵马出动的迹象吗?”刘猛哪能察觉不出问题所在。可是一路上,连一道狼烟篝火都没见到,他们又是快马疾驰而来,消息是如何传到高都城的?

    “没有!”斥候回禀道,“梁府一直寨门紧闭,似乎也在戒严。连附近两个村落都关门闭户。”

    身为刘宣麾下干将,刘猛自然深知相国忌惮梁府那位佛子,因此才趁着对方被拐到郡城之时,前来攻夺太行关和周边城池。然而一路走来,却让他心中大惊。这哪里是普通城池?分明是处于战时戒备的坚城。抢夺已无可能,唯有派重兵把守两陉周遭,围攻想要返回并州的司马腾大军。而这,就不是他一个区区千骑长能够做的决断了。

    “立刻回禀相国,想要夺下两陉,必须增兵才行。”刘猛干脆吩咐道。随后又看了一眼身后这座城池,冷哼一声。等到回头率兵五千,他就不信攻不下此城!

    “其他人,速速随我返回郡城。”当目睹了眼前的一切,刘猛才彻底下定了决心。这次就算有严籍阻挡,也要杀掉那个姓梁的小子才行!能让高都附近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除了那个佛子以外,恐怕没有他人了。相国所料不差,此子果真是个心腹大患!

    一声令下,如同来时一样,骑兵向着来路行去。几乎与那快马同时,消息也传回了梁府。

    “匈奴人退兵了?”这群匈奴人走得如此之快,可大大出乎了段钦的预料。他原本还想拖住这支来自郡城的精骑,谁料对方只在太行关前扔下了几具尸体,就干脆利落的打道回府。

    这可是足有三百人啊!若是主公尚未成功夺下郡城,可就麻烦了。

    然而对方是行动迅捷的骑兵,就算他想拦,也没有足够的兵力。毫不犹豫,段钦吩咐道:“发信给山上哨岗,尽早通知主公,匈奴骑兵折返之事。”

    山上的哨岗,也是梁府的一件秘密武器。在目所能及的山峰上,设立哨卡,提前准备几种讯号。一旦观察到敌情,便放倒门口的松柏,给出警讯。如此三五个岗哨,便能轻松传递消息,还没有狼烟那么惹人注意。在梁府附近这种多山地带,最是方便不过。

    也正因此,他才能提前大半日时间,通知郭县令开城收容附近村落的流民,并让太行关有所准备。而现在,他也要用同样的方法,让主公早一日得到消息。

    只盼主公那边能够顺利夺关,届时便有余力围剿这伙骑兵了!

    ※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八月过半,天上本该还有大半月轮,然而今夜云多,遮蔽了星月,使得四野漆黑一片。

    城头上,点着数支火把,影影绰绰照亮了守兵的身影。这是白陉第一道关隘,也是最为坚固的一座。只要有百来人防守,就能抵挡数倍,乃是十数倍的兵力。然而身处如此坚城,那些刚刚夺下城头的匈奴精兵,也未放松丝毫警惕。不断有人在城头上巡查,守卫着这条好不容易收入囊中的陉道。

    当然,他们没有看到任何敌人。

    山野寂静,似乎所有生灵都陷入了沉眠,唯有偶尔窜过的小兽,发出沙沙声响。从子时守到寅时,月以西沉,就连那些匈奴精兵,也不由泛起困来。正在这时,数十条与夜色同样浓稠的黑影,穿过密密树林,直奔城墙而来。

    这可不容易做到。就算是匈奴精兵,到了晚上也会目不视物。这种症状称之为“雀盲”,因此每到夜间,军营中便会点起篝火,加强警备,以免盲如鸟雀的兵士出现骚动。同样,也因为雀盲症,能成功施展夜袭的案例,少之又少。若不是真正的精兵悍将,谁敢领着一群半盲之人,冲击别人的大营?

    然而这队人走得却异常轻快,就像能在黑夜视物一般,只是片刻功夫,就悄然无声的来到了墙角之下。黑暗中,一双闪着微弱荧光的蓝眸望了过来。那双眼像极了荒野里才会出现的狼眸,冰冷锐利,毫无情绪。然而看到这双眼,围在他身边的那些人,便会安下心来,如同跟随头狼的狼群一样,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根本无需发出指令,那群人行动了起来。围绕城墙,四名身材高大健壮的兵士蹲下了身来,立刻有人踩着他们的肩膀爬了上去。刚刚站稳,又有人攀了上来。墙头只有两丈高低,叠起的人梯轻轻松松便勾到了墙头。

    奕延用左手抓住了箭垛,另一只手握紧了的手弩,单臂猛地一用力,纵身跃上了墙头!这一下太过出人意料,墙头的兵士连反应都未反应过来,锐利的箭矢就刺穿了咽喉。与此同时,三支同样的箭矢也射了出来,立刻又有三人扑倒在地!

    此刻,第一声示警的惊呼才骤然响起。然而奕延并不理会,手上一晃,带着绳索的铁质爪钩便牢牢搭在了箭垛之上。随着爪钩安放完毕,城下的兵士开始攀爬,仅仅一个呼吸之间,爬上墙头的人数便翻了两倍。先是弩,再是刀,这伙凶猛如狼的家伙,轻而易举的碾碎了守城所有匈奴精兵!

    整个城池都沸腾了起来。不断有惊醒的兵士想要冲上墙头,消灭敌人。然而占领了高地,又是出其不意的夜袭,那些从睡梦之中进行的兵士,并未无法拦住奕延等人。一刻钟后,城池易手!

    “营正,匈奴兵都杀光了。”一名部署凑上前来,低声禀道。

    “很好。选二十个跟上,天亮之前,务必攻下另一座城关!”奕延甩掉了刀刃上的血珠,冷声答道。

    就像不知疲倦的群狼,他们向着另一个尚处于沉睡中的城关袭去!

    第118章 降服

    虽然劳累一日, 但是梁峰依旧起得很早, 只因昨夜率队夺城之人, 已经回到了郡城。

    “主公,昨夜白陉两城皆下,共歼敌一百三十余人。”一夜鏖战, 就算奕延,也有了些疲惫神色。

    “伤亡呢?你也受伤了?”梁峰目光紧紧锁在奕延身上,就算对方换了新衣,也能嗅到他身上的浅浅血腥。

    “属下只是手臂受了些轻伤。队中还有七人重伤,并无阵亡。”没料到会被主公察觉, 奕延微微绷紧了肩颈, 低声禀道。

    “如此便好。”梁峰舒了口气, 放下心来。这攻城效率和伤亡比例,可比预料的理想多了。

    只是思索片刻, 梁峰便道:“先命人砍下匈奴首级, 送到郡城。待我用完之后, 再送过去壶关, 在城下叠成京观,震慑城中诸将。壶关定能一鼓而破。”

    所谓“京观”,便是指聚集敌人尸首,封土成冢,旨在炫耀武力。而把人头叠成京观,震慑力自然更加强悍。对于本就人心不定的壶关城,可以说是一个强有力的催化剂,立刻能使那些骑墙派的将领倒戈,重归东赢公阵营。

    主公往日并不喜欢斩首示众,因此每次斩首,也必有其用处。奕延道:“属下这就命人去办!”

    “处理完毕之后,你也要稍事休息。”一日三战,还都是以少胜多,人不是铁打的,当然要好好休养恢复体力。

    奕延摇头:“属下不累!”

    局势如此复杂诡谲,他怎么抛下主公蒙头去睡?

    然而梁峰的语气十分坚定:“战斗是任务,休息也是。还有三百匈奴精骑在外,若是你累垮了,部曲谁来指挥?睡上一觉,一切等到恢复体力再说。”

    看着面前之人那副认真神情,奕延勉强压住了心底起伏,垂下头颅:“主公身边,当再加几个护卫。”

    梁峰笑笑:“这个自然。”

    ※

    太守府中,许多人同样一夜未眠。这些人十几天前刚刚经历了一场夺城之变,太守被杀,主簿以下,一应官吏死伤大半,负责后军粮道的军司马、功曹等人也没能逃过屠戮。整个太守府遍地尸体,血流成河,着实吓破了他们的胆子。仅存的这些人,有些为了苟活,有些为了利禄,纷纷投向了那位“天子任命”的新太守。

    然而昨日,太守府再次天翻地覆。新任的严太守死于非命,那些凶神恶煞的匈奴兵也不见了踪影。更让人畏惧的是,这次竟然连厮杀声都不见闻,似乎只是一眨眼,府中就又换了主人。这种悄无声息,甚至比之前的杀戮还要可怖!

    这次占据了太守的,又是何等人物呢?

    因此,当有人前来通知升堂议事时,不少人都心底发颤,好像他们面对的不是曾经熟悉的正堂,而是某种龙潭虎穴一般。

    战战兢兢走进了宽敞的大堂之中,刚刚按照班次站定,门外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四个佩刀的汉子簇拥着一人,走进屋中。这些军汉衣着齐整,面容肃然,甚至连步伐都分毫不差,浑身上下散发着慑人杀机,让人不敢逼视。可是四人站定,居中那位在上首落座之后,一个温润声音,在大堂内响起。

    “诸君请坐,无需多礼。”

    这声音,跟那些凶恶军士实在相差太远。有几人不由自主向主位望去,这一眼,就让他们忘却了礼仪。

    只见高堂之上端坐一人,玄袍纱冠,星眸玉面,非但容貌极美,还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矜贵傲气。就如那些出身顶级门阀的高门子弟一般,合该坐在众人之上。可是这样一位贵公子,又让人如何联系到昨日发生的一切?

    然而当那双点漆也似的黑眸往过来时,疑惑瞬间消散不见。那眸中,似有一种让人畏惧的威慑,只是一眼,就能让人垂首屈膝。未曾落座的那几个,慌忙坐了下来,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见众人坐定,那人微微一笑:“鄙人姓梁,前日刚刚来到郡府。发现府中生变,才使家兵处理一二。如今乱党已除,自当召集诸位,前来相商。”

    姓梁?这话一出口,不少人都反应了过来。确实有个姓梁之人来到了郡城,正是曾被东赢公赏识征辟,却不就将军府的梁子熙。这人名声之隆,早已传遍并州,身处上党,又怎会不知?甚至不少人家中,都有梁府刊印的佛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