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 作者:捂脸大笑

    “承让。”刘宣谦逊道。

    司马腾面上不大好看。对方三箭并非同时射出,三叶却同时落地,显然后发先至,箭术奇高。这一场,分明是自己落了下风。若是继续射柳,怕是一不小心便要败北。

    像是察觉了司马腾的犹豫,刘宣又道:“看来柳叶依旧难分胜负,不若改射柳枝。剥去枝条上一截树皮,中白者胜如何?”

    枝条的目标可更小了。然而此时司马腾已经骑虎难下,只得道:“射柳还有此法?也是新鲜。且比来看看吧。”

    下人飞快剥去了一截柳枝,仍旧是司马腾一方先来。不过这次那善射校尉可不像刚刚那么气定神闲了。站在原地看了半晌,才举弓射去。第一箭,擦着枝条飞了出去,带落一地柳叶。第二箭,射断了另一枝柳条。校尉头上已经见汗,第三箭瞄了许久,才松开弓弦。啪的一声,作为目标的柳条落了下来,不过离剥白处差了足有半寸。

    看到捡回的柳枝,司马腾脸都黑了,然而此人已经是他帐下射术最精之人,再没有旁人可以替他。

    刘宣却不管司马腾面色,笑道:“阿威,看来这次更不易了。”

    那匈奴汉子一声不吭,走到了柳树前,一箭射去,柳条应声而断,正中剥白之处。这一下,可就是胜负立现了。

    没想到这杂胡敢如此嚣张,司马腾几乎都要压不住心头怒火。偏偏对方年迈,又是上巳佳节,若是发火岂不显得自己器量狭窄,不能容人?忍了又忍,他才扯出一点僵笑:“都尉手下果真善射者众。”

    “哈哈!”刘宣大笑道,“某胜之不武啊。倒是听说梁郎府上有些善射羯奴,不若东赢公招来,试试这第三局?”

    如今三局,一平一负,眼看无法得胜,突然听到刘宣这么说,司马腾不由扭头看向梁峰:“子熙,你府中果真有善射羯奴?”

    没料到猛然被推到了台前,梁峰剑眉一轩,坦然道:“确有一人箭术上佳。”

    “哦,如此甚好!快快招来!”司马腾不由大喜。刘宣这次比试可把他逼到了死角,反正那个校尉已无取胜可能,不如选一个羯奴前来较量。胜了可以全自己的面子,败了也不过是羯胡之间的较艺,无伤大雅。岂不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看了眼一旁那悠然自得的白须老者,梁峰拱手应是,命仆役下去叫人了。王汶倒是有些担心,低声耳语道:“刘都尉手下的兵士射术绝佳,若是你府上的人也败了,东赢公怕要动怒……”

    这个,梁峰自然也能想到。刘宣此举,显然是针对自己。不过司马腾已经挂不住脸了,若是断然拒绝,怕是会遭他嫉恨。比试弓箭,梁峰并不担心,倒是刘宣究竟想做什么,让他十分好奇。与其现在闪避,不如见招拆招。

    “不过是较艺,应当无妨。”梁峰浅笑而答。

    ※

    “什么?主公命我进去跟人比箭?”听到传话仆从这么说,弈延高高挑起眉峰。

    “此乃东赢公亲自下令。”那仆从连忙纠正道。

    弈延理都没有理他。这次来晋阳,比上次法会还让他焦躁。因为是踏春游宴,他这样的下人根本没法进入营帐,只能守在王汶的车架边。主公会不会累到,会不会被司马腾刁难,会不会遇上其他无法应对的事情?翻来覆去都是此类想法,让他一刻不得安宁。现如今突然来人,说主公命他跟人较量箭术,怎能不让弈延惊愕。

    然而一惊之后,他立刻道:“带路!”

    被这羯胡凶恶的神情吓了一条,那仆从不敢怠慢,连忙带着弈延向帐中走去。

    当弈延大步走进营帐时,不少人都吃了一惊。司马腾指着他问道:“就是这羯奴?”

    不能怪众人惊讶。这羯人面如刀刻,眼窝奇深,竟然还长着一双蓝眸,看起来混不似人,让人心惊。站在风姿绰绰的梁丰身边,更是显得美之愈美,丑之愈丑。

    梁峰不动声色答道:“此子名唤弈延,乃是我府中部曲。”

    “还是子熙心怀宽广。”司马腾叹道,“不过此子看来也算勇健,便命他射艺吧。”

    站在帐中,弈延微微握紧了拳头。他当然能感受到在座这些贵人的目光,或是鄙夷,或是好奇,还有畏惧和厌憎,各式各样,唯独没人把他当做个活生生的人看。跟随主公太久,他都快要忘记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对待羯人了。

    “弈延。”

    耳畔传来一声轻唤,弈延转头,只见身着白衣的主公正微笑着注视着他:“此次比试乃是射柳,而且是射剥去柳皮的白枝,你能射中吗?”

    那黑眸如同以往一样明锐闪亮,不带半分异色。射柳更是主公亲自跟他讲过的典故,弈延只觉得涌上心头的怒火慢慢降了下来,轻轻点头:“我能。”

    “刘都尉的部将箭术同样高超,一箭便能射白。你要如何胜呢?”梁峰继续道。

    沉默片刻,弈延开口:“属下愿较量骑射!”

    听到这话,众人大哗。步射都比不过人家,骑射可是匈奴人的看家本领,这羯胡儿未免太过狂妄!

    谁料梁峰微微颔首,转身对司马腾道:“既然刘都尉部将射术精湛,再来步射也无甚意思。不如两人同骑快马,争先夺标,更能显出箭术高低。”

    司马腾也未曾想到梁峰居然敢提骑射,不过反正不是他的部下,骑射又确实比步射精彩,想了想他便颔首:“确是此理。不知都尉意下如何?”

    刘宣别有深意的看了梁峰一眼:“有何不可?”

    有了两人首肯,比试立刻变了个模样。两匹骏马分置柳树两侧,距离正中都是一里之遥。弈延和刘威则持不同颜色的箭羽,只要一声令下,两人就从两侧打马驰向柳树,看谁能先用箭射下那段柳条。

    这下莫说是司马腾,就连其他士人也兴奋起来。往日射柳都难以见到,何况是骑马争标?

    无数目光投在两人身上,弈延这次却没有半分焦虑,只是伸手摸了摸马儿的脖颈,又扭头看向场外站着的主公。那人似乎丝毫未受其人影响,依旧面带微笑看着自己,就像知道,他定能夺回胜利。

    深深吸了口气,弈延摘下背上强弓,拉了拉弦,取了一支羽箭搭在其上。只听呜的一声,号角吹响,两匹马儿同时撒蹄向正中驰去。

    这样近的距离,莫说是射箭,一时不慎,马儿都会撞在一起。然而两位骑士谁都没在乎这个,同时张弓。不知为何,匈奴汉子的马似乎快了那么一点。仗着膂力过人,毫不迟疑,他率先射出了搭在弓上的箭矢。

    要中了!刘威对自己的箭术何其自信,争这一瞬,便是要率先射出手中之箭。只要自己先射中,就算对方箭术再高,也无用武之地。然而这满满自信,却在下一瞬被击个粉碎。一支羽箭从旁飞来,向着的却不是柳条,而是前方箭矢的长羽。只听哒的一声,两箭撞在了一处,同时下落。

    要糟!刘威惶急取箭,想要再射。然则奔马的速度何其迅疾,转眼就驶过了最佳位置,与此同时,另一支羽箭已经脱弦而出,射中了柳枝。

    “啊!”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发出了惊呼,就见那根作为目标的柳条从枝头落了下来。

    “妙哉!”司马腾不由叫道!电光石火之间,便能射出两箭,而且一箭射对方的箭尾,一箭射向柳条,速度之快,胆量之大,简直让人拍案称奇!

    仆从赶忙捡回了柳枝,呈了上来。那箭矢果真射中了柳白,司马腾更加激动,兴冲冲对梁峰道:“这羯奴果真勇健!不知子熙可肯割爱?”

    完成了比试,弈延翻身下马,正朝这边走来。远远听到司马腾的话,他双目猛地睁圆,恨不得握弓在手,给主座之人也来上那么一下!

    然而梁峰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若是有良犬舍命救主,主人获救之后,能把它送与旁人吗?”

    司马腾愣了一下:“自然不能。”

    “犬且如此,何况是人。”梁峰淡淡道。

    没想到对方拒绝的如此干脆,然而用救主忠犬做比,司马腾也不好再说什么,哈哈一笑:“不愧是子熙的家奴啊!来人,有赏!”

    那边笑逐颜开,弈延绷紧生怒的心也轻飘飘落回了原处。主公果真不会扔掉他,能把他当做人看的,也唯有主公一人!

    另一边,刘威走到了刘宣面前,愧道:“相国,属下无能。”

    “无妨。”刘宣笑笑,转身对梁峰道,“不愧是子熙府上强兵。若有这样一队人马,怕是我麾下骑将也大有不如。”

    第96章 针芒

    这话听起来不怎么受用, 司马腾皱了皱眉, 猛然想到了高都传来的捷报。当初吴陵似乎也在捷报中提及过梁府, 难不成那次大胜匈奴反贼,也有这样的羯奴助阵?匈奴乱兵足有五百,梁府该有多少私兵?

    此问十分诛心, 梁峰却淡淡道:“梁府护院尚不足百,一次乱兵来袭,便折去大半,哪能比得上刘都尉手下大军。”

    听梁峰答得坦然,司马腾心中猜忌顿消。乱兵来袭, 不用说定然是匈奴攻打高都之事。面对那群穷凶极恶的匪兵, 梁府尚能发兵救城, 已经难能可贵。而且就看梁丰这身打扮,也该知梁府绝不宽绰, 哪能养得起数百强兵?

    刘宣老儿着实可恶!难怪今次要点梁子熙出头, 恐怕是暗恨乱兵被高都守军剿灭一事。匈奴乱兵过境, 他还没找五部麻烦, 这老匹夫难道不把他这个并州刺史看在眼里了吗?!

    面上立刻沉了下来,司马腾对刘宣道:“不过是几个羯奴,也值都尉挂心?”

    这梁子熙反应好快,刘宣心中暗道。若是梁府真的只有百来兵,确实不会引司马腾猜忌。现在高门哪家没有几百家兵?先皇武帝之前大封诸王,封邑两万户的大国,可置三军,兵五千;封邑万户的次国,可置兵三千;就算封邑只有五千户的小国,也能置兵一千人。拥立司马氏的诸勋臣贵戚,亦可分三等置兵。区区百人的部曲,还真不会被司马腾放在眼里。

    哈哈一笑,他道:“东赢公言重了。子熙与我也是故知,我府中还有不少梁府所产的藏经纸和白瓷。梁府这些时日收容流民,广布善缘,光是一冬救下的贫苦,就不知凡几。如此仁心,实在让人钦佩,不愧佛子之名。”

    什么?看刘宣满面笑容,司马腾不由又看向梁峰。他跟这老匹夫关系甚密?收容流民又是怎么回事?

    面对司马腾有些不善的目光,梁峰微微颔首:“刘都尉是曾买过藏经纸,还赐了骏马于我。不过收容流民一事,乃是高都县令郭东野所为。乱兵一路席卷村寨,让不少百姓流离失所。亏得郭县令仁善,收容流民,才能使高都境内安稳如昔,实乃良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