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 作者:捂脸大笑

    微微颔首,梁峰道:“记得通知吴陵,好不容易从城中救出人,关隘那边不容有失。”

    “属下明白。”弈延答道。

    “对了,你也要尽快从营中挑些聪明伶俐的兵士,回头跟姜医生一起学些急救知识。这些人每一个战斗单位里都要安插,就叫护士吧。等上了战场,他们能多救不少性命。”梁峰说的相当郑重。

    上次一战,重伤的那些兵士,如果能够在战场就得到救治,阵亡率恐怕还能降几个点。可惜队里没有合格的卫生员,这次姜达回来,就能着力培养这方面的人才了。

    弈延已经清楚了病房中那些护娘的作用,若是战场上也有这样一批人,自然能派上大用场。

    “还有这次选出的军官,将来都要学学数算和基本的书写。起码要让他们能看懂指令,能算清楚队里所需的粮秣数量。若是没有这些基本知识,怕是要耽误事情。”梁峰想了想,又道。

    “主公,他们都是些莽汉,学这些,怕是会耽搁功夫。”弈延皱了皱眉头。

    “你学这些,耽搁功夫了吗?”梁峰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上进心,就不配做一个好的将领。要把这些纳入军官晋升体系才行。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我可不希望看到自己辛辛苦苦练出来的好兵,被蠢材给糟蹋了。”

    这半年,弈延确实没有一天停下学习,如今已经能看懂书信了。对于主公所读的兵书,理解也更进一步。学识的重要性,他当然懂。但是要求每一个军官都能如此,总觉得有些不切实际。

    不过这是主公的命令,他可以下去问问,万一有人想学呢?反正教他们的,必然不会是主公。

    正想点头,弈延突然身形一僵,双眸如刀,飞射在了走入房门的女子身上。经过数次大战,杀人盈野,弈延的目中自有凛然煞气,然而女子就像没看到一样,板着面孔走到了书案前:“郎君,各坊的匠人、帮工都登记完毕,还有几位匠头去岁得的奖赏和年节馈赠,也一一记下。”

    梁峰接过册子,随意翻了一翻,便点头道:“做的不错。四坊的规程,你要再细细想想。如今府上人多,规矩也要相应改变,万万不能出现错漏。”

    “奴婢晓得。”那女子微微颔首,面色依旧没什么表情。她容貌其实不差,身量也高,但是不苟言笑,打扮又朴实无华,看起来就像根木头一样,有些扎眼。

    不过对这个新秘书,梁峰倒是相当满意。这次朝雨从病房选了两人,一人身材高挑,面无表情,一个娇小瘦弱,脸上有疤。两人一个冷,一个闷,但是数算和书法都相当不错。高个的那位逻辑思维极为缜密,对于人事管理相当有一套。矮个的则博学强记,不论是数字还是梁峰的吩咐,都能做到过耳不忘。更难得的是,两人丝毫没有找回过往的打算,因此梁峰便给两人赐名,一个叫苍岚,一个叫采薇,留在了书房之中。

    不过这一变动,让他身边那些亲近人有了不小震动。绿竹就不说了,弈延似乎也心有耿耿,从没给这两位好脸色看。也亏得两个女子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换个柔弱点的,怕是弈延那眼神就能把人吓退了。

    又吩咐两句,梁峰让苍岚下去了,扭头看向刚刚收回目光的弈延:“怎么,你看来不大喜欢这俩个新人。”

    弈延沉默片刻,才道:“她们身份不明,不配留在主公身边!”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都是可怜人,自有她们的理由。”梁峰叹了口气,“弈延,扶我去外面走走吧。”

    犹豫了片刻,弈延才上前,扶起了那人。比起半年前,他的臂上多了些肉,也不再那么轻飘飘似乎一阵风都能刮走,但是他依旧是瘦弱的、苍白的,靠的近了,还是能嗅到挥之不去的药香。

    如今能够自由走动了,梁峰也不会把所有体重都压在这个人形拐杖上。缓缓走出了房间,他向着自己最喜爱的偏院走去。这里不像其他院落种着各种花树,有假山亭台,曲径通幽。院里只有一栋高高望楼,简陋,但是让人心情格外开阔。

    一步一步踏上台阶,梁峰喘了口气,站在了三楼的木栏前。之前雪了几天的雪,田中厚厚盖上了一层。这些冬雪,可以让土地保持墒情,可以杀死泥土里潜在的害虫,还能让出了苗的冬麦不被寒风冻坏。实实在在的丰年之兆。

    有了雪,农户们开始窝冬,但是庄子并未平静下来。远远望去,兵营里依旧有一排排人影晃动。结束了年假,部曲又开始操练,原先的辅兵要转作正兵,新收的流民也要接受辅兵训练。就算天气寒冷,也不能停下。那些缺员的兵力,需要更多时间才能填补。

    看着远方那些勤奋操练的人马。梁峰突然问道:“弈延,这些日子,你在忧心什么?”

    手上的伤已经结了痂,但是弈延最近还是经常魂不守舍,显然有些压在心底的东西。梁峰不可能就这么坐视他最重要的部下陷入苦恼,当然要问问看。

    像是被灯光射中的野鹿,弈延的身形立刻僵住了。他没料到,主公会这么直接的问出来,也想不出,自己改如何应答才好。

    过了半晌,他才低声道:“主公需要人才,以后梁府也会有更多有用之人。属下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站在主公身侧。”

    这话是真心的。不论是出兵去救姜达,还是挑选孩童学习数算,抑或书房中那两个陌生女人。主公需要的从来就不只是部曲,还要更多有用之人。而自己,却只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他害怕那双眼睛看出他的不妥,却也同样害怕,那人的目光不再想往日一样,落在自己身上。这简直是无法选择的难题,让弈延寝食难安。

    梁峰惊讶的挑了挑眉,他没可想到,这小家伙担心的居然是这个。唇边浮起了一点笑容,梁峰轻轻摇了摇头:“你和他们不同。”

    弈延喉头一颤:“若是有一个跟属下一样的战将……”

    “你跟其他任何人,都不同。”梁峰打断他的话语,“弈延,你是我亲手教出来的,没人能取代你的位置。”

    这是梁峰的真心话。他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一个离谱至极的意外。在他几乎要放弃求生意志的时候,遇到了眼前这人。弈延跟他身边那些亲近之人都不一样。他是个羯人,不懂那些常人该懂的东西,也不认识这个躯壳原本的主人。在这个完全陌生,如同雏鸟一般敬仰着自己的男孩面前,他可以偶尔放纵,表露出一些属于真正自我的东西。

    不论是操练部曲还是教授兵法,其实这些,都是自己上辈子残存下来的余热,是无法放手的回忆。如果没有弈延,他可能只得把这些东西压在心底,期盼着在忘光之前,寻到一个可信之人。抑或慢慢适应这个世界,选择融入那些装腔作势的名流之中。

    幸运的是,他提前遇到了这个人。

    这就像给一个苟延残喘,不良于行的人插上了双翼。会有人放弃这难得一见,能够窥探蓝天的机会吗?

    弈延对他,当然重要。

    那双能拉三石硬弓,稳健无比的手颤抖了起来。弈延听过主公的夸赞,无数夸赞。然而从未有一次,让他如此动容!

    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绽开了,带着酸涩,带着苦痛,带着不可自抑的喜悦,也有难以形容的惶恐。弈延咬紧牙关,费力挤出了声音:“主公要我,我便永生留在主公身畔。”

    扶着自己的那双手,抖的都不成样子。梁峰并未点破,只是微微一笑。

    “一言为定。”

    第81章 救难

    三十匹马奔驰在刚刚化雪的官道上, 马上骑士几乎人人跨弓带刀, 整齐萧杀, 一看就知是高门出来的私兵。这样的队伍,路上官兵根本不会阻拦,既无财货又无女眷, 谁没事会去得罪如此强兵?

    就这么策马行了大半个时辰,为首的骑士一勒缰绳,大声道:“原地休息一刻钟!”

    说完,他率先跳下马,走到队伍之中:“姜医生, 你可还好?”

    姜达此刻正坐在一匹马上, 和另一位骑士同乘。咳了两声, 他在身后人的帮助下蹒跚下马:“我还能撑得住,张队正无需如此。”

    张和可没把这逞强的话听到耳朵里, 扶着人在一旁坐下, 又递过水囊:“先喝口水, 暖暖身。”

    水囊里灌得是热水, 即便疾驰了这么长时间,还残存着些温度,都是路上现煮的。用心之细,让姜达感动无比。打开水囊,喝了些热水,又从怀里摸出丸药塞进嘴里,姜达舒了口气。从洛阳逃出来之后,他便吃上了干粮,裹上了披风,心情也大为不同,原来缱绻不去的寒症立刻消退。等到归家之后,再喝上几服药,应该就无碍了。

    这次出逃,着实超乎他的想象。且不说轻轻松松被运出少府的高墙,就连皇城大门都能顺当通过。因为人数不少,一路上也碰到过两次盘查,但是这队人还带着晋阳王氏的书信,寻常哪有人敢阻拦?

    这些,都是梁丰精心为他准备的。只为救他一人。捧着热水,姜达只觉的浑身发烫。如此大恩,粉身碎骨恐怕也无法报答!

    正自心情激荡,远方突然传来了一阵哭嚎:“豕儿!豕儿你醒醒啊!这是怎么回事?谁来救救他!”

    那声音惨厉,宛若撕裂了心扉。在洛阳城中,姜达曾无数次听到,犹如梦魇。他猛的站起了身:“那边,那边是什么人……”

    张和起身远远一望,便道:“是一队流民,其中一个女子抱着孩童哭嚎,应该是新亡的孩童。”

    “我能去看看吗?”听那哭喊,不像是饿冻而死,反而像是猝然出现问题。身为医者,又经历了如此一番磨砺,姜达实在不能熟视无睹。

    张和只是沉吟片刻,便点了点:“无妨,过去看看吧。”

    听到这话,姜达赶忙向那边走去,张和则带了几人牢牢跟在后面。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了那队流民面前,看到这群带着刀弓的兵士,流民如同惊弓之鸟,四散开来,唯有那个妇人跪在地上,涕泪满面,想要唤醒自己的孩儿。

    姜达走上前看了一眼,便道:“你刚刚喂了他什么?”

    那妇人愣了一下,还未回答,姜达已飞快蹲下身,把孩子抱起,用膝盖抵住对方的胸腹,用力拍击了几下脊背。只听咔的一声,那孩童吐出了一小块面饼,浑身颤抖了起来。姜达立即取出怀中针囊,在孩童肩部刺了几下。那男孩哇的一声便哭了起来。

    这时那妇人才醒过神,一把抢过了孩子,用双手仔仔细细在孩子面上摸了一遍,呜咽出声,转身便朝姜达叩拜,嘴里含混不清,净是感恩的话语。

    目睹了这一幕,其他流民也慢慢聚拢了过来。起死回生向来是让人惊叹的事情,看到那孩子转醒,不少人也都跪了下来,口称神医。

    姜达哪敢受着个,连忙去扶。张和却拦下了他,冲着那些流民问道:“你们是从洛阳逃出来的?”

    “没错。乱兵再也不退,呆不下去了。”其中一个胆大些答道。

    大战数月,洛阳附近郡县损失惨重,尤其是对这些小农而言。本来以为天子脚下能够安稳度日,谁料乱兵来了,管你是哪里人士,照样保不住性命。开了城之后,城里的百姓更是惨不忍睹,但凡还有一口气在的,都想方设法往城外逃。

    张和又问道:“如今天寒地冻,你们要逃往哪里?”

    “豫州,我老家在豫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