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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极人臣 第277节

  随从们一面跟在朱厚照身后捡拾狐狸,一面发自内心地赞叹:“又打中了眼睛!狐性狡诈如此,皇爷尚能一击即中,真是神枪手啊!”
  “今儿可是真是大丰收,就这么一天的收获,赶上过去半个月了!”
  “还不是爷厉害!”
  朱厚照笑骂道:“少来。带下去剥皮,伤着一点皮毛,唯你们是问。”
  这些积年的老手领命下去,很快就送来一张张完整的皮毛。他们非常细心,对着主子的一面皆无血迹,或光洁如雪,或漆黑如黑。可有些东西,并非是装作视而不见,就能不存在的。在这厚厚的皮毛之下,仍有粘连的血肉,在不远的地方,仍有虫豸在啃食残肢。
  鞑靼的尸骨又一次浮现在她眼前,朱厚照仍在问她:“这白的不错,给你做一件斗篷怎么样?就以狐皮做里,大红羽纱当面。这鹿皮也好,给你做双靴子吧……”
  今日所打一座山的猎物,竟是全部用在她的身上,他在一件一件地给她安排起居之物。周围的随从皆眼观鼻,鼻观心,第一次见皇爷这般做派时,他们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可这都多少年了,谁能不习惯了呢?
  可被众人艳羡,盛宠在身的人,却面无喜色。月池别过头去,干呕出声。随从惊得魂飞天外,忙跪下请罪。
  朱厚照摆摆手,皮毛即刻被带了下去,血腥味很快就被香气冲散。那是松枝的香气,混合着烤肉的味道,还有他身上奇楠香的味道。
  侍立在月池身侧的宦官早已退避三舍。他坐到她身侧,周身热得惊人,他替她剥着橘子,明知故问:“不喜欢吗?”
  月池深吸一口气:“这样杀生,有伤天和。‘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
  朱厚照不以为意:“开春时让他们放些猛兽入山林不就是了,下次再去更远的山吧。”
  她意有所指道:“何须如此,只要您少来几次,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朱厚照嗤笑一声:“废话,那你怎么不叫老虎少吃点肉呢?”
  月池一时默然,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认输,怎么可能甘心束手就擒,那么这一次他的回击,又会来自何方呢?
  就如老刘所述,他们如今就像夫妻店一样,因为关系太过紧密,牵连实在太大,所以至少在明面上不能下狠手把对方往死里整,可又因立场的不同,又得时时进行利益的分割与争夺。在有限的尺度内,是无穷无尽的博弈与防备。
  月池幽幽一叹,大局既然有利于她,那么她就要将这种局势真正巩固下来。她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谁都不能阻挡她,谁都不可以。
  第417章 十万峰峦脚底青
  她刚刚,是真的想杀了他……
  月池已经做到了内阁首辅, 因着项目制与考成法,她虽无宰辅之名,却有宰辅之实, 在行政领域已经能做到呼风唤雨, 一呼百应。但如若她还想更进一步,取而代之, 手里就必须要有兵权。可作为有明一代难得的马上皇帝,朱厚照在兵事上从未松懈。
  月池在九边埋下了张彩这个钉子,在广州又有时春为助力,以这二人为支点,培植自己的人马, 北边的平民将领正积极作为,南边的女将亦展露风采。然而, 在朱厚照精密的人事体制布局下,这些边境势力始终都是备受掣肘,无法真正威胁中央。在天子有兵权,有火器,军费充足,威望正盛的情况下,指望由地方反攻中央, 的确太过勉强,到头来还是只能寄希望于小规模的内廷政变。这也是她为什么会和朱厚照常居摩诃园, 时不时白龙鱼服的原因。没有禁军的保护,慢慢降低锦衣卫的警惕,才有下手的机会。这势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但她有足够的耐心。
  白天, 他们依然和如琴瑟。人这一辈子, 又有几个二十年呢。这样漫长的岁月,只会让熟悉变为深知,亲密更如胶漆。她和贞筠、时春相濡以沫的日子,似乎已经湮没在记忆的洪流中。她已经越来越习惯和眼前这个人在一起生活。
  他们有时候会扮成走商,有时会扮成游侠,有时还会装作牧民。他们会躺在如茵的草地上,遥望满天星斗,也会在山顶相拥而坐,等待着日出。当晓风拂过时,朱厚照就将她唤醒。她慢慢睁开眼,看着红日喷薄而出,将霞光洒遍山海,天地万物都沐浴在旭日朝晖中。朱厚照的声音格外兴奋,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快看,那有只狐狸!”
  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棕色的山间精灵在林木中偷偷地打量他们。这时的她,心中也是有惬意和欢喜的。
  然而,到了夜间,万籁俱寂时,尽管她的身上还残留着适才的欢愉,他的躯干仍如蛇一样和她紧紧纠缠,过去的回忆却已像绳索一样将她从虚幻中拖出来。她忍不住思考,白天时行经的地方,哪里是可以下手的,是在他的饮食中下药,还是直接将他从山巅推下去呢?有时想着想着,她自己都会觉得不寒而栗。人为什么能变成这样,感情是真的,杀意也是真的。她就在这样的拉扯中活着,静静等到了那个一击必中的时机,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没有等到朱厚照的脆弱之时,反而等来了她自己的。
  那是一个平常的冬日。雪花落在晶莹的玻璃窗上,宛如情人夜半的私语。屋内温暖如春,水仙花开得正好,朱厚照好梦正酣。就在此时,外头传来吵闹声。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来敲门:“不好了,大福大爷不知怎么的,一个劲地要出去。”
  月池陡然惊醒,她披衣起身。大福正在立在门外。它一直是一只乖巧的狗狗,从不会给任何人找麻烦。随着它的年纪增长,它活动的时候越来越少,睡着得时候越来越多。只有当月池来时,它才会起来摇摇尾巴。只是,月池的权柄日重,她心里装着太多的事,又怎能把所有的目光投在一只狗身上。它撕扯下身上内造的皮毛小衣服,露出稀疏的毛发,喉咙里发出低吼声,吓退想要去抱它的小太监。直到此刻,月池方惊觉,大福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她的眼眶有些发酸,她蹲下身子,唤了一声:“大福。”
  小狗的耳朵动了动了,它灵敏地转过身,浑浊的眼睛再一次变得明亮。它又一次朝她奔过来,就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可这一次,它不肯再跳进她的怀里,而是拉扯着她的衣裳,努力向外走去。
  月池心有所动,她换了衣裳,跟在它的身后。好几次,她想去抱它,可大福都不肯,它就这么一瘸一拐地穿过重重街道,走到了那扇熟悉的门前。门前依旧整洁,没有一丝积雪。圆妞听到动静,打开了门,一见她们,便忍不住喜极而泣:“老爷,您终于回来了!大福,好大福!”
  大福舔舔圆妞的手,坚持向里走去。屋内的陈设仍保持着旧时的模样,没有丝毫的变动,可住在这里的人,却早已不见了。大福在堂内走了一圈,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可它还不肯死心,开始用头去撞门。圆妞吓了一跳,她忙拦住大福:“这是怎么了?”
  月池却明白了,她推开了门,抱起了大福。这次,小狗没有拒绝,它依偎在月池的怀里,看着她推开家里所有的房门。一个人抱着一条狗,进入一个个空房间,去找两个明知不可能在这里的人。
  每当房门打开时,大福就高高地仰起头,可发现屋内空空如也后,它眼中的光又黯淡了。一次又一次,从满怀希望到失望,到最后一扇门也被推开后,失望就变成了绝望。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它圆圆的眼中淌出来。它喘着粗气,呼出一阵阵白雾。月池抱着它,坐在以前的家里。她不断摩挲着它的毛发,替它挠着下巴:“好狗狗,好狗狗,别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了……”
  大福定定地望着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它伸出粗糙的舌头,舔了舔主人的手。
  它只是一条小狗,它能做的只有爱和陪伴。当它终于坚持不下去,无法继续陪伴时,希望能带着它的主人回到能叫她心安的地方,找到能叫她心安的人。可惜,温暖已经失落在回忆里了。
  对不起,它要走了,对不起,又要留下你孤零零一个人了。大福缓缓闭上了眼睛,在她的怀里停止了呼吸。
  雪仍在纷纷扬扬地落着,天地间静得只有雪落的声音。多么可笑啊,她又成了一个在世间踽踽独行,形单影只,孤苦伶仃的畸零人。长空里,一只孤雁。【1】
  朱厚照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他将大氅披在她的身上,笨拙地安慰她。她抬起头,眼中没有一丝泪水,她只说了一句话:“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滚出去。”
  她怎么能不恨他呢。她不可能不恨他。
  可到了晚上,他们又睡在同一张床上了。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她身边,那种灼人的热度又一次笼罩住了她。她听见他的声音既低且柔:“我已经叫人好好安葬大福。”
  月池没有作声。他继续道:“我现在就下旨,让方氏和时氏回来。”
  月池一愣,她转过身道:“不用了。”
  苍白的月光下,她的双眸如被水洗过一般。她抚触着他的脸颊:“那时,我是在气头上,所以才口不择言。”
  朱厚照按住她的手,他想说些什么,可月池已经无意在听下去了,她掩住了他的嘴:“做吗?”
  朱厚照有些反应不过来,下一刻,她已经翻身压在他身上。她解开头发,青丝如瀑,披散在他的胸膛上。她的吻如初雪一样,落在他的身上,再慢慢融化。那条狗的死,很快被他抛诸脑后。
  他沉湎于情欲的海洋,他埋首在她的胸间,细细品味玉山高处的珊瑚,一只手按在她的腰肢上,另一只手则继续往上。他积极配合着,让她温柔地驾驭着他,快感在慢慢累积。可是,就在甘甜的洪水即将淹没他时,她又一次伸出手卡住了他的喉咙。
  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这样刺激的玩法,他既抵触,又期待,即抵触着窒息的滋味,又期待她松开手后,伴随着新鲜空气一齐涌入的灭顶快感。可这一次,她没有松手。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扼住了他的咽喉。在生死一线的时候,求生的本能占了上风。他猛地发力,将她掀了下去。月池躺在锦被中,她眉眼犹带春色:“怎么不做了?”
  朱厚照的脊背发凉,他的身子还是热的,血却已经冷了。她刚刚,是真的想杀了他……
  第二天,他就加强了摩诃园的防卫,原本就是十分严密的防护,如今更是固若金汤。紧接着,他就召见刘瑾。
  老刘看着他的高领衣服,神色微妙,听完他的命令之后,更觉诡异。
  朱厚照要求调整与佛朗机人通商的商品。经过这么多年的情报收集,大明对泰西各国早就不是一无所知。他知道,大明所称的佛朗机,其实代指的是两个国家,一个是西班牙,一个是葡萄牙。这两个弹丸小国,国土虽小,野心却大,通过大航海,不断扩张领地,掠夺财富。因为利益的争夺,两国之间更是势同水火。为了争夺新土地的纠纷,二十多年前,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实行仲裁,葡萄牙和西班牙签订了《托尔德西里亚斯条约》,同意在佛得角以西370里格处划界,史称“教皇子午线”。线东新发现的土地属于葡萄牙,线西划归西班牙。
  朱厚照道:“务必与葡萄牙和西班牙都签订通商条约,现在我们只要两种商品,一是最新的军械,二是会制造军械的人。谁拿出的多,朕就和谁贸易。”
  “还有,去查清楚“教皇子午线”两侧的土地和独有的物产。”
  刘瑾一怔:“您是打算?”
  朱厚照眸色深沉:“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第418章 无情无尽却情多
  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朱厚照有时甚至在怀疑, 开关通商、发展技艺于他而言,究竟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他是获得了更丰富的财源, 更精进的技艺, 更强大的武器,更广袤的势力范围, 可他的臣民在这过程中也在不断壮大自我,一次又一次想要挣脱他费尽半生心力建造起的独尊秩序。
  全面开关之后,商贾势力乘势而起。阿越建议他扶持商贾,打压士人。不得不说,这个陷阱的确高明, 可却骗不了他。他太了解李越了,她既仰仗他的力量, 又十分忌惮他的壮大。她始终没和他站到一处,又岂会真正地帮助他。商人“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1】这也是古人早已阐明的前车之鉴。即便再忌惮东南士族,他也不会饮鸩止渴,扶持商贾来做代言人。最后, 他选择釜底抽薪,把持马六甲, 以宦官来经营官营产业,垄断水力纺丝、多锭织机等技艺,消弭了底层的冲击。
  他这一步棋, 堪称神来之笔, 将士绅与商贾全部套住, 阿越筹谋多时的开关,也为他做了嫁衣裳。可惜好景不长,随着海外白银的滚滚涌入,财权流失,儒生经商,各方为了争权夺利陷入乱斗。新的冲击来得更大、更汹涌。依靠革新和开放,登上至高宝座的他,迎来的不是乾纲独断,唯我独尊,反而是层出不穷的麻烦。臣下不安于现状,绞尽脑汁挑战他的地位,甚至闹到内乱的地步。
  他手下的太监们兜不住这局面,他也不想下放权柄给具备合法性的男性臣子,以至于不得不借口抬高女子的地位,来换得阿越的支持。她的智谋,果真独步天下。唯有她,才配与他并肩而立。她改革币制收回财权,亲自出面弹压各方,改革心学取代理学,在面对地方的剧烈反噬时,也能想到以项目制的手段,再次加强中央集权,激活技艺进一步发展。
  朱厚照很早就发现了垄断的弊端。凭借行政权柄和乡约的严密管控,官营产业有使不尽的徭役,他们可以尽情压榨,即便累死累残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这样一来,技艺的缺陷用人力来弥补,技艺本身反而失去发展的动力。再加上,没有竞争,一家独大,各地的官营产业不仅自己固步自封,还肆意侵夺民间产业,破坏民间市场。方氏经营丝纺场时,还研发出了多锭纺织之法,可到了织造局全面接手后,只在刚开始时,出现了一波技艺发展,之后便再也不见这种成倍提高生产的技艺突破。
  他明明知道这点,却没有采取措施,因为在他看来,稳定和控制比进步更加重要。他的财富已经够多了,没必要自找麻烦。说到底,不管是过去闭关,还是现在开关,不管是过去遵循祖制,还是现在变法图强,他为得都只是自己一家天下而已。可阿越显然不这样想,这也是她力推项目制的原因。为了争取中央的支持,地方之间天然形成竞争关系,有竞争就会想发展,就会有新的活力。
  朱厚照起初认为推行项目制,是自己和李越的双赢。央地矛盾化解了,中央权柄加强,地方民生也改善。他和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可随后,地方发展的影响却给了他狠狠一记耳光。他在一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国度中长大,他怎么能想到,技艺的革新竟然能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器物的迭代,甚至出现了连锁反应。棉纺工艺的改善,带来了织造、染布器物的进步,随之而来的就是麻纺织和毛纺织的全面革新,在缺水的西部还出现了畜力纺毛机;酿酒工艺的发展,带来了封装、蒸馏的进步;粮经作物的套种轮种,带来食物加工的发展;肉鸡肉羊的养殖,又带来沼气利用的发展,还在反哺粮经作物的种植。许多村落,已经开始以沼气照亮做饭。
  而为了抢运本地的商品,各地衙门千方百计去修桥铺路。为了保障道路的平整稳固,终于在和西方的交流中,他们得到了“罗马砂浆”和“罗马混凝土”的秘方。在几千年前,罗马人通过这两种工艺,建造了名垂后世的万神庙和堪称奇迹的供水工程。现如今,这一工艺来到华夏本土。罗马秘方中的一味重要原料,是白榴火山的火山灰,这是大明找不到的,不过这也拦不住卯足了劲想往上爬的人。无数匠人为了官职和重赏,挖空心思去将秘方改良本土化。他们将各种各样易寻得的材料煅烧、调和,再与砂石加水搅拌,通过不断地试验,终于也为中华大地带来了平坦的道路,阿越欣喜地称之为水泥路。城镇的建设也因此焕然一新。房舍陡然拔高,康庄大道四通八达,朱厚照有时在街上行走,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而水泥路一出,东西方的交流变得更加便捷。大陆两端不同的技艺碰撞融合,涌出耀眼的火花。各行各业都在受影响,原本十天半个月才能产出的东西,现在几天甚至更短的时间就能产出。过去穷得只有年关才能吃肉的农民,现在能时不时打打牙祭。小商小贩笑得牙不见眼,士绅和巨贾更是赚得盆满钵满。
  而看到这一切的朱厚照,心中的担忧却更浓。他以为,借助财权的分配和项目的把控,中央依然能够像过去一样垄断技艺,庶民的努力,只能化为专制体系下的养料。民间无论再如何发展,都只能仰赖他的施舍。可现下,技艺迭代已经日新月异,他根本无法也无力去掌控。如果再任由民间这样生机勃勃下去……他不由忆起了他们争吵时,阿越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没有人是生下来就要吃苦的,也没有人是生下来就甘愿为人做垫脚石的。只要百姓生活改善,他们自会开始求变。”
  施以小恩小惠,只能弥合一时的矛盾。贪得无厌的臣下,不会因他的慈悲而止步。再不采取措施,这些他看不起的臣民,终有一日会爬到他的头上来!
  既然无法垄断所有的技艺,那就拣最核心关键的收归官营。他一方面有意识安排官营产业的膨胀,稳扎稳打,吞噬民间产业,再通过分肥,巩固自己的拥趸;另一方面他开始投入大量资金,致力于军工武器的发展,强化暴力机器。
  文官集团如今是上下齐心,力求堵死他的扩军之路。他可以强压,但是没必要。阿越让他看到了技艺发展的巨大作用,他当然也要用好这张王牌。一种新型武器的产生,比再招上千人都要顶用。
  大量资金的投入,东西方匠人的交流,成千上万人夜以继日的研发试验,果真带来了奇效。新式的鸟铳研发成功,射击精度大大提升,即便像他这样没有经过多少训练的人,也一下正中猎物的眼睛。
  他迫不及待地准备了一场秋猎,他一天就打下了上百只猎物,给阿越做了三件狐皮披风,皮毛浓密厚实,没有半点破损。她披着大红羽缎面白狐狸里的斗篷,立在雪中,可与红梅争艳。收到礼物的她,却没有喜色。那时,他就知道,她读懂了他的示威。她虽执掌内阁,权倾天下,也不能改变官僚剥削的本性,更不能插手到军队中来。她再智计百出又能如何,就像孙行者一样,翻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他的权柄借助垄断侵蚀和暴力镇压,会再次延展到民间,如藤蔓一般,绞杀一切反对力量。
  可这次示威的后果,超乎他的想象。他都有点感谢大福了,要不是它死在这个时候,阿越也不会崩溃,也就不会露馅了。然而,事到如今,拆伙和内讧都等于自寻死路。她已经是内阁首辅,门生无数了!他只能一面继续强化自身实力,一面寻机安抚她,毕竟现在还不到压服她的时候。她在藏,他也在藏。山巅之上,相拥而坐时,她五味陈杂,他又何尝不是感慨万千呢?可他还要将情感外露出来,消弭她的警惕。当她彻底相信他的爱时,就是她落败之机。
  在榻上险些死人之事发生后,他就加大了给她安神汤的剂量。她的身子骨实在太弱了,只需调整一两味药材,她就变得昏昏沉沉。他甚至不用找理由:“你就那么看重那条狗吗?”
  不过,仅是这样,还不足以拖住她。他终于打出了王牌。一个三岁的孩子,被抱到了她的身边。那是一个温和文静的男孩,两只眼睛漆黑明亮,像水汪汪的葡萄。
  他抱着这个孩子,来到她的病床前,一声一声地教他叫爹和娘。这个他精心选出的宗室子孙,生得确有几分她的神韵,依偎在她身边时,竟然真有几分母子的样子。
  那一声清脆的娘出口之后,饶是朱厚照本人,看着都有几分恍惚,而铁石心肠如她,也终于落下泪来。
  他情不自禁地别过头去,再转过身时,已是神色如常:“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第419章 情到无多得尽么
  等到我们都死了,他们就能进来了。
  孩子对他们来说, 都是一个陌生的命题。
  朱厚照印象中的孩子,就只有弟弟妹妹蜡黄的小脸和小猫似得哭声。而月池印象中的孩子,仍源于前世母亲的劝说。
  她身边不缺男人, 却始终不愿走进婚姻的殿堂, 更不愿生下自己的孩子。随着年岁的增长,母亲头上的华发越来越多, 她终于忍不住道:“你想玩,不想结婚,不想受拘束,我都没说什么。没道理男人能多情,女人就不能享乐。可你, 总该有一个自己的亲生骨肉,否则, 等我们去后,谁来照顾你?妈妈还记得你小时候,又机灵又懂事……小孩子多可爱啊,你就一点儿都不喜欢吗?”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喜欢啊,可我最喜欢的,还是我自己。”
  面对母亲的无奈,她以玩笑相对:“再等等科技发展吧, 说不准日后男人也能生孩子呢?您放心,到了那个时候, 我也一样不缺愿为我生孩子的男人。”
  然而,她没有等到未来,反而回到了过去。她的男人不能生孩子, 却能轻易夺别人的孩子。孩子的父母非但不怨, 反而喜出望外。而她既不必受生育之苦, 也不用费教养之愁,一切都有下人包办。她要做的,就是沉浸式享受过家家给她带来的幸福。
  至于朱厚照,就是更是乐在其中了。第一天,他就安排给他们一家三口,做了成套的衣裳,雕琢成对的美玉。月池看得眼晕,她靠着软枕,定了定神道:“他才三岁,衣服当以细软为主,不必加金丝纹绣,更不要频繁给他换衣裳。”
  朱厚照道:“可这样才好看啊,你瞧瞧多可爱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细不可闻。
  第二天,他就又出新招,命豹房的人送来了狗、豹子和狐狸的幼崽。听着满屋的嘤嘤叫,月池:“……”
  朱厚照理直气壮:“小时候,他们怎么都不肯让我碰这些,如今我既做了父亲,自该叫他事事顺心。”月池深吸一口气:“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不让你碰,是觉小孩子肉嫩,轻易就能被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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