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有阿难在回鹘,倒也无碍。”话虽如此,皇帝没有轻易地下决定,令宫人去传召太子,将此时全权交由太子处理。
  这事落在太子手里,何尝不是一个烫手山芋?他活着一日,都在提醒太子的过往,一旦接回来又不知道要牵扯出多少麻烦。
  阿四望着宫人步履匆匆的背影,心里想的却是:人的悲欢果然是不能相通的,这样令人为难的事情,她并不为和亲公子感到多么心痛,反而觉着,要是此刻人真死了才是省事。
  第113章
  因关心事态发展, 阿四也不急着走了,安然落座于甘露殿一角落,默默听着皇帝和诸位官员论政。和亲公子丧妻之后是否能再归国之类的事宜, 比起近年各地频发的灾害只是小事, 鸿胪寺的官员提一嘴后不再说起。
  水灾之后民间粮食价格上涨,连带着各类物价波动, 谷贱伤农、谷贵伤民, 平抑物价成了重中之重。
  在有序的谈论中, 阿四捕捉到一个新鲜的词——“常平监官”。这是未曾了解过的范畴, 阿四一下子就跟不上官员们谈话的节奏,于是她悄悄凑到一沉默的官员身边问:“你看着怪清闲的, 有空给我解释一下什么是常平监官吗?”
  那陪坐末席的官员果然是个清闲的, 低声回答:“太\祖置常平监官, 以均天下之货。市肆腾踊,则减价而出;田穑丰羡,则增籴而收。触类长之, 去其泰甚,庶使公私俱济,家给人足, 抑止兼并,宣通壅滞1。”
  阿四耳边嗡嗡一阵, 眼神呆滞片刻,好半晌才将这一席话听明白。常平监官就是负责平抑民间物价,物价下降时大量收购物品,物价上涨时则减价抛售, 将大致的物价维持在一定范围内,主要盯着的就是粮食, 好让农民不至于饿死。
  从这点来看,朝廷方方面面的管理是相当完善了,至少阿四自个儿是想不到要设置这方面的官吏的,确实相当要紧。后世时,阿四在受教育阶段学习过,但她从未想过那么久远之前的“古人”早就考虑到了经济。
  而阿四本人,此前从未认真将脑海里的小知识融会贯通,甚至从没想过要运用到现在的生活中去。现在回过头来想,她这样愚钝一些也好,至少不会贻笑大方。
  官员们还在继续讨论,她们说起各地修成的义仓,商量着要选一个时间去各地查抽粮食,讨论今年各地农田的受损程度,赈灾是直接用义仓的粮食赈济灾民,是否需要各地调用、又要从何处征调。
  阿四又将手搭在官员身上,对方知情识趣地解答:“各地义仓储粮用以备荒,其中的粮食将取自中户、富户,每亩田收粮二升,下下户与夷族不收。灾年用以赈济灾民或是借贷农民作为种子,秋收再归还粮食2。”
  再有就是以工代赈,水灾之后不少水利往往需要修缮,地势低矮的城镇需要修葺……阿四知道如今实行的赋税制度是:有田则有租,有家则有调,有身则有庸,简称租庸调。百姓需每年为国家服役二十日,还得是百姓自费衣食。
  即使是修缮水利,多半也是从未受灾的地区调用民众。至于当地的灾民,能够领到不饿死的粮食已经是万幸了,重建家园是无可推脱的义务。
  如此种种条例,阿四听来,已经是极为完善的,她无可补充,甚至学到了不少。
  水灾一事说清楚,半数官员向皇帝告辞。等人一走空,阿四周围空荡下来,她蹭坐在末座的身影落在皇帝眼中。皇帝显然是早已注意到阿四的动向了,她放下笔松松手腕,笑问:“阿四怎么坐到那儿去了?”
  阿四照实说:“阿娘和官员们的话我时常听不明白,只好找个人问一问,学到不少呢。”
  “能听得进去就是好的。”皇帝时常令女儿们陪坐听政,为的无非就是这个。
  言语间,太子闻讯赶来,向圣上施礼:“和亲公子事,请母亲宽恕儿的私心,宽宥儿再略微考虑两日。”皇帝应允,又将义仓的事宜交给太子去办。
  下午皇帝也需要休息,太子带着阿四告辞离开甘露殿。
  两人同行一段路,阿四问:“长姊希望和亲回鹘的公子归国吗?”她心里觉得不应该,想不通便问了。
  太子牵着妹妹的手笑:“这件事不是由我的心意决定的,而是由众人的想法决定的。如果大多数的人希望他回来,那么他可能会回来。”
  阿四惊讶:“长姊要去问一问别人的意见?还得是很多的人?”
  “不需要我去问,而是会有人来问我的。”太子道,“当然了,我也要表现出倾听的姿态来。”
  分叉路处,阿四见太子预备前去的方向不像是东宫,便问了太子的去处:“长姊是要出宫吗?”
  在阿四的记忆里,太子自从成为太子之后,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了。
  太子双手拢在袖中,感叹道:“是啊,我有一崔姓姨母,她曾教养过我和弟弟数年。出于孝道,我得去问候崔家姨母,顺带将弟弟的消息告诉她。”
  正如阿四今日张扬地乘坐兴庆宫的车回宫,仪仗簇拥着太子走进宣阳坊的一处佳宅,内里的侍从见怪不怪地行礼问安,太子入内见病了有一段时日的崔姨母。
  太子短暂地作为越王子的几年里,生母难产而亡,一直由生母的双胞胎妹妹照顾她和弟弟的饮食起居。皇帝当年杀弟之后,未免人心浮动,赦免了越王府旧部,妇孺一概不牵连。孩子一并送入宫中教养,院墙内的女人也被放还各家。崔姨母不愿回道崔家,当时的齐王看在姬若木的面上拨了宣阳坊的宅院给她居住。
  “太子殿下来了?”崔姨母年纪和左相陈姰差不离,面上却要苍老许多。对远方孩子的牵挂,再加上病痛带来的压力,她已是垂垂老矣。
  太子上前接过侍女手中的碗勺,亲自为崔姨母喂药:“听人说,姨母最近吃不好睡不好,这样下去身体会熬坏的。”
  “我这样的残躯哪里值得劳动太子殿下千金贵体,总归是半只脚踩进坟墓的人了,我这一世享用的福气尽够了。”崔姨母已然对自己的身体不抱有希望了。
  太子慢慢将药汁都喂给崔姨母吃下,只当没听见话语中的丧气,道:“姨母一直想要再见一面大弟,若是不好好将养着,如何能盼到再见的时候?”
  崔姨母终于抬起头来,眼睛里聚起一丝光:“二郎只有你了,你是他的同胞阿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只要你点头他就能从回鹘回来!”
  侍从端来一碟子蜜饯,太子择一块送到崔姨母嘴边,见她好好地吃了。
  太子叹道:“我从甘露殿传召,再到你的面前,总共不过一个半时辰。姨母,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件事的?”
  从回鹘送来的书信,一路送到鼎都,不知历经多少人手。期间被人知道内容不奇怪,甘露殿中的事被传出宫也不奇怪,但被一个在深宅养病的老人及时地知道就不对劲了。
  太子放下手中碗勺,对身后的内官说:“把这宅子里的人都带下去吧,不要伤人、送到掖庭去,换一批宫里的老人来。”
  “喏。”内宫应声而去,屋内的人率先被带走,太子此前赫赫扬扬带来的仪仗卫队此刻都用了用处,宽敞的宅院内顷刻间更冷清了。崔姨母眼睁睁瞧着下人被带走,说不出半句话来。
  崔姨母早年尚且有两分理智,年老之后反而糊涂失了分寸。太子心知这事怪不得她,一个战战兢兢一辈子的人,终于过上几年舒心的日子,作为晚辈也不忍苛责。
  太子说:“姨母当年对我的好,我都记着。崔家当年将阿娘和姨母送进越王府,在越王落败之后不闻不问,禁军入府时你将我藏在床榻下,抱着弟弟跳井。你知道我受圣上关照定是无碍的,所以才想着带弟弟一道下黄泉。事后也因此而对弟弟心生愧疚,加上后头和亲他国,桩桩件件的倒霉事都让他碰上了,所以这些年里你总记挂着他。”
  盼着两个孩子都过得好,期望过得好的帮衬差的,这都是人之常情。
  太子拉着崔姨母瘦弱得能摸清骨头的手,轻轻叹气,像哄孩子似地说:“只要姨母能好起来,我愿意先拖着这件事,想办法让弟弟落叶归根好不好?”
  “……好。”老人应声。
  太子黄昏时分出宫,赶在落钥之前回宫,第一件事就是与东宫属官商量起和亲回鹘的公子归国事宜,好一番左右为难之后,拉着属官彻夜长谈义仓赈灾情况。
  不出两日,太子对于和亲公子的含糊暧昧态度就为人所知。太子仁善,她身边的师傅、属官却有劝谏之责,朝堂之上也为此时议论纷纷,一时间连赈灾之事也盖过去了。
  直到回鹘传来那珠儿公主过世的消息,阿四才明白,原来那位远嫁的男兄,是见那珠儿病重高龄归国,才起了借机回国的心思。
  纷纷扰扰之中,太子妥协,折中采用了鸿胪寺卿的建议,令使节往回鹘为恭王太妃治丧时,携两名医师和两车药材,顺带看顾和亲公子的病体。若是和亲公子真到了时日无多的地步,再照恭王太妃的例子接回来。
  第114章
  太子和阿四最近都常常出宫, 一个是去探望崔姨母,一个是向大母问安。
  兴庆宫中日日有新鲜的玩意,阿四却不如以往感兴趣, 神思不属的模样完全落入太上皇的眼中。在老人看来, 小孩莫名的烦恼是有些趣味的,她让表演百戏的人退下, 问道:“阿四在想什么?难得一日清闲, 连茶点也不入口了?”
  阿四回过神来, 桌上的茶点是东宫那位最受阿四喜欢的白案做的, 每隔两三日东宫就要送一份来给阿四解解馋。今日碰巧阿四要出门,就一并带出来和太上皇分享。
  这茶点也是太子阿姊对她关爱的证明, 阿四举起一块绿豆糕放在眼前仔细看过, 才放进嘴里吃下, 依旧是入口即化的滋味。
  阿四说:“我不希望家里再多出一个男兄弟。”阿四不能全然理解太子的决定,太子阿姊虽然宽和但绝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大公子和姬难远嫁时她不曾阻止, 那么迟来一步的姊弟情深就显得尤为可笑了。
  兴庆宫与外界来往有所限制,但消息是互通的,尤其是已经被允许传出甘露殿的消息。恭王太妃过世和和亲回鹘的大公子意欲归国的事, 太上皇早已知晓。
  太上皇捡过一块糕点吃了,并不急着为阿四解难, 笑道:“为什么呢?”
  “原因很多,男的想法总是奇怪一些,之前的难阿兄也是,总与三姊针锋相对, 有时候我真是不明白他为何不能与三姊好好相处。”阿四总结,“总之我就是不喜欢。”
  太上皇纵容道:“不喜欢——对阿四和三娘来说, 这已经是足够充分的理由了。但我还想问一句,抛开三娘,阿难从前有没有做过一些令阿四难以忍受的事情?”
  这问题还真难住了阿四。
  对于姬难,阿四不知从何时起,就非常地厌烦,见到他总能打心底地升起厌恶感。但现在回想起来,对方除了偶尔说话不大中听,也没让阿四产生过实质性的损失。
  阿四将记忆里的事情盘查个遍,说:“说话不大好听,但也没出言冒犯,没其他什么了。”
  “所以,阿四讨厌阿难的理由,其实是来自于三娘或者其他人的影响了。这其实也没什么,总归姬难远嫁,我们阿四无论出于何种缘由,都不会再见到他了。”太上皇又将话题拉回和亲公子身上,“那么阿四不希望和亲公子再回来,是不是也有不希望再见到阿难的缘由在里面?”
  阿四险些被这一连串的话绕得找不到北,耍赖道:“我觉得才没必要去考虑细致的原因,我就是不想要男兄弟,无论这个人是阿难还其他的什么人,我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
  太上皇笑了:“阿四还是个孩子呢,很多事确实没必要细究。所以阿四想要的结果就是没有男兄弟。那么,阿四打算通过什么方式去做到?向朝中百官反对将和亲公子接回来?还是找皇帝太子去说?或者其他的什么办法?”
  阿四抿嘴不言,她压根就没想过这个。
  小孙女不说话了,太上皇也不着急,安然品茶自乐。
  阿四年轻,忍不住先开口:“太子阿姊到底是为什么想给和亲公子回国的机会?”
  “原来,阿四真正想问的是这个?”
  话虽如此,太上皇却半点不带惊讶地解释:“因为血脉之亲吧,毕竟那是太子的弟弟啊。”
  “就因为血缘?”质疑的话先脑子一步脱口而出,下一刻阿四立刻端起茶喝堵住自己的嘴。她反应过来了,那个和亲公子从某个意义上来说,也是自己的兄弟。
  阿四和太子的血缘,与那个和亲公子是一样的。
  杀鸡儆猴的故事谁都知道,可眼前的事情中,都是比鸡和猴更进一步的人,这些人还是亲人。
  仅仅杀一只鸡,物种不同的猴子都要害怕,那么,在旁人眼里,一个能轻易放下手足之情的太子,她的姊妹的未来难道不值得担忧吗?
  阿四又不再说话了,太上皇却有意笑话:“这就是了,其实阿四很聪明,什么都明白不是吗?”
  太上皇伸手抚平阿四皱起的眉毛:“做太子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年轻时做太子,几乎要耗尽这辈子的耐性。后来我舍不得我的孩子过早做太子,直到她用自己的方式证明自己。小孩子是不用负担太多的,可以随意喜怒,也可以向所有人说出自己的想法。而太子是不成的,她要向皇帝和百姓展现理性又耐心,仁慈又沉稳的一面。上头有人顶着,阿四可以做一辈子的小孩子。”
  阿四为自己的迟钝有一点儿恼羞成怒:“才不会呢,我在学习长大,不会永远都是孩子。”也不会永远这样迟钝。
  太上皇感叹自己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怎么看阿四都觉得可爱有趣,扶额笑道:“我八岁的时候也觉得未来的的自己一定会变成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圣明,现在六十八岁了,我却认为自己和那个八岁的孩子仅仅只是走过一座桥的区别。回首间,我还能看见自己的身影,只是多见识了一条河流的汹涌。”
  阿四终于发现了阿婆的生活状态,太上皇有些寂寞了,连对孩子都有着滔滔不绝的诉说。
  不过嘛,到底是六十八岁沉沉浮浮过来的人,阿四还是有些问题:“阿婆觉得太子阿姊的做法对不对?太子阿姊说是让医师跟着使节去回鹘,如果人是病重垂死就允许对方回来。我知道其中有拖延的意味,鼎都和回鹘之间来回,两个月就过去了,到时候太子阿姊真的会将人带回来吗?”
  太上皇道:“这些事情里,是没有对错之分的,只有合不合适。至于和亲公子是否能回来,阿四还记得三娘现在在哪里吗?”
  有姬宴平蹲守在北境,以她的心性,放个欢蹦乱跳的和亲公子走过边境,不出三日也得半死不活。姬宴平能让和亲公子有理由归国才怪了,厌屋及乌,对待和亲公子一定能会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地无情。
  届时太子再出于姊妹情谊,帮着遮掩行径,这事就完满解决了。
  阿四大彻大悟,面色安详地躺倒在坐床上,决心在睡梦里面见鬼差,强烈要求对方把自己的加点修一修,健康、寿命、魅力……无论哪一点都好,分一点给智慧吧!
  如果人生如戏,她就好比戏台子上的假树,半点脑子都不用啊。
  *
  睡得迷迷糊糊间阿四听到有人在叫唤,似乎是在说吃饭?
  冷静一想,是到了吃饭的点了。阿四用极大的毅力睁开眼,天色昏黑,只有一盏烛火在床头明灭。
  兴庆宫的伙食要比太极宫更精细一筹,阿四美满地坐在太上皇身边啃了一桌山珍海味,都是传说中不适合孩子吃的。
  阿四漱口完,说:“科举又要到时候了,我得让宫人再往玄都观跑一趟。”
  科举前夕,阿四盘算着让宫人到郊外的玄都观去见一面贡生。虽然阿四甚至不记得对方的名字,但她依旧想用自己的方式来增加科考选拔的严谨。
  阿四心中总有萦绕不去的预感,任由科举糜烂下去,绝对会造成令人心惊的结果。
  太上皇头一回感受到半大孩子的可怖饭量,她稀奇地摸小孙女圆滚的肚皮,而后被吃饱不认人的阿四一手拍开。
  她遗憾地说:“那就由我这边的宫人代替你去吧,最近眼见得暴雨临门,后几日是出不了门的。”
  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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