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玉照噎住,端起旁边的水顺顺喉,“我近来是在熟悉宗正寺的事儿,哪里就清闲了。”
  阿四偷偷望一眼保养得宜的淑太主,“姨婆似乎快六旬了吧?是不是要致仕了?”
  “你还知道‘致仕’?”玉照口中埋汰,心里顺着阿四的话算了算,“明年就六十了吧,不过距离致仕差十年,我就是接手一部分,让老人家多修养罢了。”
  说实在的,阿四觉得老人可比年轻人会修养得多。根据她从淑太主在内宫的旧居听来的传闻,淑太主年轻时候那可比玉照玩的花,据说把驸马半夜吊起来抽打……王驸马好像是在岭南为官的任期中病逝的。
  嗯……有点奇奇怪怪的。
  阿四懂得秘密不能和人说的道理,绝口不提自己听到的传闻,一心想从玉照那儿再挖一点:“所以,阿姊们在干什么呢?不会玉照阿姊也不知道吧?你不是和二姊关系最好了吗?还是不能说的小秘密呀?”
  玉照受到激将法,眉心一蹙,犹豫片刻后才道:“这没什么不能说的。有一出五服的宗室县主,下嫁平县伯周氏,婚后多年无孕。某年遇喜,可怜孕三月,捉到夫婿与两庶民之女有染,县主怒与驸马理论,榻上争执间,县主被夫婿推下床榻,踏腹而过,最终县主流产,重伤不治而亡,年仅三十有四。平县伯畏罪潜逃三载,一月前归案,近来楚王忙的正是这件事。”
  阿四眼珠子瞪圆,世上还有这种事?
  按照之前崔郎的例子,这个平县伯怕不是得千刀万剐、凌迟处死,流干最后一滴血才能平息。
  这一想,她倒吸一口凉气:“二姊是要监刑吗?不然怎么一个月还没处理好?”
  是不是有点血腥了?
  玉照喷笑:“当然不是了,哪有刑罚一个月也结束不了。就是肢解,八刀也尽够了,又不是地狱下油锅,炸个没完没了。”
  “那是为什么?”
  阿四不解,显而易见的凶杀,还需要磨蹭什么?
  “因为官员们无法判定这个流产的孩子是先属于母亲的孩子,还是先属于父亲的孩子。”玉照脸上的笑意淡下来,冷然道,“事发的不太巧,那时候都忙着,一时间竟没能找到人。现在时过境迁,这个平县伯偏偏被人找出来了。旧案是尚书省刑部崔郎中和门下省的官员论过一场,叫崔家的郎中一论成名了,免了平县伯的死罪,现在人找到了,圣上正抓得紧,自然要再论过。”
  之前没能找到,现在又好好地找到了,还刚巧碰上崔家风雨飘摇之际,世上哪儿有这样巧的事呢?
  那头来了一个异国王子,这边就起一桩陈年殴妻案,这日子真是越过越热闹了。
  阿四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那我能看上这热闹么?”
  很久没见这么该死的人了,不能见证这劳什子平县伯的死和崔家的倒台,会成为人生遗憾啊。
  第36章
  没能从玉照这儿得到更多的信息, 阿四准备回丹阳阁询问孟乳母,却意外从垂珠口中得知了另一部分的故事。
  她力排众议,拒绝宫人帮助, 自己抱半个涂了蜂蜜的寒瓜用勺挖着吃, 边吃边听垂珠讲述。
  垂珠也是从掖庭内官那儿听来的,是内官用以告诫小宫人的旧事。
  平县伯周氏, 其祖辈有功于大周, 太宗赐姓为周, 本来是极其荣耀的事情, 然而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 周家早已大不如前了。早些年周家主支的孩子于国子监中得罪于当时是公主的皇帝, 废去一腿, 后来被选中作为和亲公子的媵侍陪嫁。周家主忌恨,不愿将爵位传给女儿,反倒是从族里过继了侄男继承。
  畏罪潜逃的现任平县伯的爵位, 就是这般来的。
  以周家的声名,应当是攀不上宗室女子的,还是平县伯的生母变卖家产, 凑了一笔不菲的资财,才攀上高枝。成婚时这宗室女子也未有永嘉县主封爵, 是皇帝登基后大封宗室,幸运得封的。
  原本永嘉县主就是下嫁,无法容忍平县伯与其他女人有染,曾因此处死婢女, 并且将怀孕的婢女开膛破肚,取出死胎封入草料, 再送还给平县伯,惊骇的平县伯从此与永嘉县主关系冷淡。
  两人之间关系愈发恶劣,时常有争吵,水火不容的关系闹得太大,连宗正寺都听到风声,淑太主派人前往调查,上表当时的在位的太上皇,勒令二人和离。后来两人复婚,即使屋里闹出人命,淑太主也懒得再管了。
  今时今日,婢女死了,永嘉县主死了,就连平县伯养在外面的平民之女及其兄长正受牢狱之灾,罪魁祸首平县伯却受人庇护。
  说到这儿,垂珠难免有些物伤其类,感伤道:“命如草芥,说的就是我这一类的人吧。”
  整件事中涉及的人命,已经超出阿四的预计。这还是已知道的,背地中死去的,又要怎么估算?
  阿四张开嘴,又合上。
  打心底来说,她是认为这一家人都该死的,但她知道在这个时代谈论主仆间的平等,实在是太过可笑。
  几经犹豫,阿四问出疑惑中的和垂珠有所关联的问题:“婢女无罪而被处死,主人不必受罚吗?”
  垂珠扬起一抹笑:“大概也只有四娘会问我这个了,非公室告,为子为仆者,即使受罚身死,也是不能状告主人的。”
  阿四看出她的伤怀,不再提起这事。晚间,孟乳母归来,阿四就将此前的事情全部复述一遍,又问:“非公室告,是什么意思?”
  孟乳母高兴笑道:“有非公室告,自然就有公室告。贼人杀害、盗窃他人,是为公室告。而孩子盗窃父母,父母擅自杀害、处罚孩子和仆从,不为公室告。孩子控告父母,仆从控告主人,妻子控告丈夫,都是非公室告,官府是不受理的。若是孩子、仆从告发,且不愿退诉,那么孩子或仆从反而要被处罚。”1
  家务事不归官府管的意思吗?居然这么早就出现了。
  “这……太不应该了!”阿四吓得手里寒瓜都掉了,幸好已经吃得差不多,她将手中吃完的寒瓜交给宫人处理。
  “法规如此,自秦律起,至今沿用千年了。”孟乳母取过棉布沾湿,将阿四湿漉漉满是汁水的水按进水盆仔仔细细清洗,连指甲缝都擦拭干净。
  阿四纠结道:“那玉照阿姊所说的,不能分辨永嘉县主腹中孩子的归属,又是什么意思呢?”
  孟乳母拧干棉布,擦去阿四双手的水,顺带抹小花脸。
  她最近在调查这件事,正好给阿四讲:“因为永嘉县主并不像我们四娘的阿姊们一样好运,她是嫁到夫家去的,她的孩子也不如阿四轻松,还未出生头上就已经有多余的父亲在等着了。而祖父母、父母忿怒,以兵刃杀子孙者,也才五年徒刑,若是心有爱憎而故意杀害的,罪加一等2。再加上刚才所说的,非公室告,父母杀子几乎是毫无惩罚的。由于永嘉县主是受平县伯殴打腹部,死因是流产重伤不治。刑部的崔郎中认为,他所犯的主要罪行是堕杀亲子,不该处以极刑,只需要劳役徒刑。”
  阿四拳头挥舞,“可他就是杀人了啊,他不是杀死了他的妻子了吗?”
  “是啊,若仅仅是殴妻和杀子的罪名,是绝对不能抚平宗亲的忿怒的。”孟乳母赞同阿四的话,进而道,“于是,宗正寺的淑太主决定以十恶之谋大逆来通缉平县伯。历朝凡是杀害皇室中人的,多以此罪处以极刑。三年前太上皇下令悬赏,可见是将永嘉县主与其腹中子视为皇室宗亲。崔郎中辩的就是这一点,永嘉县主与其腹中孩子,在礼法上,最优先的身份是男人的妻子和父亲的孩子。”
  所以,皇帝和阿姊们为杜绝谢有容成为她的父做了这么多的事情,是因为不希望她多出一个父亲,多出一重打杀了她也不必受罚的“天”。
  阿四感到背脊发凉,一阵后怕,几乎是逃出生天般地长舒一口气,若有所思道:“阿姊们在忙碌的其实是礼制和律法,宗正寺与崔郎中为首的贵族争论的是,女人和她的孩子算母家人,还是父家人。”
  孟乳母锤手大赞:“正是如此,我们阿四越发聪慧了。天子为母,就是天下大家以母为尊。礼经中,父者,子之天,夫者,妻之天。而今已经不适用,圣上自然也要找个好时候改去‘以父为天’的陈规陋习。”
  阿四本能地抬起头,她心知天外是宇宙,是无数的星辰和虚无。但在这里,是见不到天外有天的。
  于是她喃喃:“这里只有一重天啊。”
  孟乳母欣喜若狂地抱起阿四,难得高兴得不顾仪态:“是,没错。人头上不能顶着两个天,在太上皇之前,女人一旦出嫁,就等于变天,她的天就会从父亲改为丈夫,这就是所谓的‘夫尊妻卑’3。这些腌臜的东西流传在我们两任伟大陛下出现之前,在还未及时修订完善的礼法之中,不过没关系,如今,我们头上都顶着圣上这片天,他们很快都会成为历史的尘烟。”
  阿四被紧紧贴在乳母的怀里,脸靠在她的胸前,敏感的耳朵清晰地听见孟予的心脏在有力跳动,尤其是孟予笑时,震荡起超乎寻常的力量,同时也撼动了阿四的心。
  果然,崔家那些抗辩和建议都成为甘露殿焚烧殆尽的废纸,皇帝连朱笔批阅都懒得。又一场慷慨激昂的朝堂论战在宣政殿展开,这一次,孟予以大理寺寺丞之职走入朝堂,她那一日的慷慨陈词阿四无缘听见,只知道满朝鸦雀无声,唯有孟予与崔郎中针锋相对,她的言语如金石坠地,其声铮铮。
  兜兜转转平县伯还是被判处绞刑,和崔郎走上同一条黄泉路。
  大朝会结束时,太子顺势提出修整律法中有失偏颇的条例,尤其关乎夫殴打妻和妻殴夫、父无生养却有生杀大权之类。
  皇帝应允,将跳出来反对的臣下拉出去庭杖八十,务必只留一口气送回家去,保证每个逆臣都没有力气撞柱。
  许久以后,阿四才知道孟家是以法律出名的家族,孟予是家中三女。而孟予的阿姑,早生三十年,她同样的法学素养深厚,嫁博陵崔家的人,年老守寡后仍然有达官贵眷登门询问老夫人在律令典章方面的意见。4
  孟予站稳脚跟后,头一件事就是举荐守寡的阿姑和有才学的姊妹。直哀叹生不逢时的老夫人不如青年人,进入国子监为律博士。
  这一年秋,孟乳母比先前以为的更早一步离开丹阳阁,她充满激情和力量地投入到大理寺中。而阿四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伤心去东宫拜访长姊,倒霉的是这日太子出门了,不在宫中。
  阿四气苦,踹了一盆景竹子,愤愤回程。
  肩辇路过一处楼阁时,能听闻其中读书声。想到自己还不用读书,阿四心绪缓和许多,好奇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太子学馆——崇文馆,较弘文馆次一等,学生二十人,该馆掌东宫经籍图书,教授诸生,课试举送如弘文馆5。”新来的丹阳阁内官柳娘短短几日已经摸清了阿四的爱好,又说起传闻:“都说太子殿下不久前与布衣才子交好,近来举荐对方入学崇文馆,四娘可要进去看看?”
  年纪比孟予大上二十岁的柳娘,曾是皇帝身边的内相之一。
  阿四不晓得她的老谋深算,轻轻松松被拿捏:“那就进去看看吧。”
  她大摇大摆地跨进门,不管那些一照面就像看见土匪似的收拾东西的崇文馆学士,问清布衣才子的所在地,直奔而去。
  还未走到地方,就听见有未见过太子面的学生问:“刘娘可知道太子有何长处、偏好?”
  刘娘回答:“没什么特别的长处。”
  问话的学生和阿四都惊奇不已,还有人敢在东宫直言不讳到这个地步?
  不等阿四跳出来找茬,刘娘已经解释:“人有所短,才能见其长,至于太子,无所不备,也就无所长了。”6
  此话一出,问话的学生也不好再说。
  阿四抬头对上身边柳娘的笑脸,嘟囔:“果真是才子,说出来的话比唱出来的都好听。”
  柳娘不住点头:“此人有趣,不如将她请来给四娘做先生?想来有趣的人上课也是很有趣的。”
  阿四震惊,没想到柳娘天天笑容满面的,竟是这样催孩子学习的人。
  她连刘娘的面也不肯见了,掉头就走:“才不要,长姊的友人还是留在东宫比较好,我不急,过几年再选先生也来得及。”
  第37章
  有柳娘的打岔, 阿四彻底遗忘了刚才的愤愤,快步离开崇文馆。
  这片地界好似都烫脚了!
  再此路过那群学士所在,阿四手疾眼快地看中一盆金菊, 养的金灿灿的, 正含苞待放,非常符合丹阳阁的气质。她拉住柳娘的袖子:“我们把它带走吧。”
  柳娘就带着笑上前, 好声好气地告罪一声, 当着人的面把金菊端走, 回到阿四身边弯腰递给她观赏。
  阿四摸一下花瓣, 不小心抓掉一条金色。耳边传来心疼的抽气声,阿四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满意地点头:“那我们回去吧。”
  之前薅翰林学士的羊毛太子阿姊都亲自去处理, 这次她都对东宫的崇文馆下手了, 太子阿姊就会主动来找她了。
  哎嘿,她越来越懂事了。
  奈何还没离开东宫,后面就有詹事府的人追上来。柳娘年纪大了眼神还不错, 低声告诉阿四这是少詹事,顺便给阿四讲解了一下东宫的官属。
  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 她的班底是仿照皇帝的朝廷所设置的。说的细致了阿四也记不住,柳娘就着重讲了詹事府。詹事府是仿照中央的尚书省设置, 詹事和少詹事是詹事府的正副长官,不但负责传达皇帝敕令和各机构政令、还负责纠正非违、检查公事失错。也就是说,詹事府还囊括了东宫内部的御史职责。
  说不定是崇文馆学士告状了,专门来抓阿四回去。
  阿四原地表演一个心虚气短, 倒还记得上次姬宴平带她偷跑后被禁足的下场,没有带着金菊畏罪逃跑, 站着等少詹事走近,期间无聊摘了一朵金菊,让柳娘帮她插在腰带上。
  拿都拿了,得留点东西,不然不就白拿了吗?
  王少詹事气喘吁吁地小跑,见礼后道:“公主留步,这金菊……”
  阿四勇敢打断,直白道:“我借来玩一玩,明天让长姊来拿回去吧。”说完拔腿就走,后头跟着的一串人连忙跟上。
  望着一群人飞速逃跑,王少詹事口舌打结,不由看向柳娘,慢一步说完后面的话:“这是太子请托崇文馆学士照料的金菊,本就是为四公主月底的赏菊宴添光增色的,公主带回去就不必送还了。”
  柳娘笑叹:“这我已经知道了。四娘年幼顽皮,请少詹事海涵了。”
  那位崇文馆的学士是出了名的爱菊,若是无瓜无葛的拿她花,怕是能与人拼命。今日她虽有不满,却还是任由阿四把金菊带走时,柳娘就大致有所猜测了。
  阿四跑得快,架不住耳朵好使,将王少詹事和柳娘的谈话尽收耳底。谁能想到最后采的是自己的金菊呢?早知道是她自己的,她还心虚什么,亏大了。
  她一脸郁郁地刹住脚,对随侍的宫人说:“叫肩辇吧,我走累啦。”
  等力士扛着肩辇赶来,柳娘也与王少詹事寒暄完毕,回到阿四身边:“刚才那个王少詹事,她的女儿就是四娘暂定的伴读王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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