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读 作者:priest

    她吐字不清,口音又很重,反复问了三四遍,才让人听出她说了什么。

    张东来脸色微沉,有些晦气地说:“那谁知道?反正不是我。”

    说完,他就一低头避开女人的视线,率先提步走出去,与她擦肩而过。亲友团们紧跟他的脚步,躲避瘟疫似的往两边散开,尽可能避开那女人。

    “这女的是不是精神有点不正常了?”

    “小点声,也挺可怜的。”

    “平白无故被逮进小黑屋就不可怜啦?”

    “我告诉你们说,老子比窦娥还远,我压根不认识她儿子……”

    女人呆呆地站在原地,茫然地望着从她身边毫无触动地走过去人:“谁害死了我儿子?你们……你们不能走……”

    眼看那群人就要从她眼前离开,女人发了急,胡乱在空中抓了几把,不小心缠住了一个女孩的长发。

    女孩当即好似被踩了尾巴一样尖叫起来,抢回自己的头发捂在胸前,一蹦三尺高地往同伴身后藏去,旁边的年轻人本能地伸手一拦:“你干什么,有病啊!”

    女人撞在年轻人坚硬的胳膊上,一屁股摔在地上,正好撞上了最后走出来的费渡身上。

    费渡本来在跟陶然道别,被撞过来的人吓了一跳,猝不及防地退了半步。

    还不等他做出反应,那女人就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伸出鸡爪手,死命抓住了费渡价值不菲的裤腿,语无伦次地说:“你们不能走,你们不能走!你们得给我一个交代……你们不能走……”

    几个警察要上来拉人,把女人推倒的年轻人也皱着眉走上来:“费爷……”

    费渡躺着也中枪,皱着眉看着扑在自己身上的女人,尴尬地拍拍她肩头:“您要不要先起来?”

    女人倏地抬起头,正好和费渡对视了一眼,她嚎啕大哭,涕泪齐下,形象着实不很体面,浓郁的悲痛把她变成了一团烂泥。

    费渡忽然一愣,不知透过了她的目光看见了谁。

    他弯下腰,十分轻柔地握住女人的肩头,撑着她重新站了起来,然后冲张东来他们一摆手:“你们先走。”

    第15章 于连 十四

    “我最讨厌分析受害人了,”郎乔一噘嘴,在嘴唇和鼻子下面架了根笔,“有时候受害人是平白无故就被伤害,我心里就得有好长时间想不通这件事,你说凭什么呢?凭什么好好的人,就因为运气不好,就得落一个那样的下场?凭什么努力生活的人,辛辛苦苦多少年,最后会被一个无端冒出来的人渣匆匆收尾呢?可是如果受害人本身不无辜,或者干脆就罪有应得,我又觉得他是活该,我们替他查凶手反而好像是在助纣为虐,我……哎呀!”

    骆闻舟把文件卷成纸筒,照着她的后脑勺来了一下,敲碎了郎乔的长篇大论。

    郎乔抱着后脑勺:“你又打我干什么,我说的这都是人之常情,警察也是人!”

    骆闻舟:“工资要不要领?”

    郎乔:“……要。”

    “要就好好干你的活,哪来那么多感言?”骆闻舟单手拽过一张白板,在那额头上有个小月牙疤的少年照片下面,写下了“何忠义,男,十八岁,送货员,H省人”等基本信息。

    然后他借着身高优势,从小白板上方放出了目光,透过办公室明净的玻璃窗,看了一眼在外面陪着何母的费渡。

    何母不知是不是听谁乱说了些什么,对市局释放张东来感到非常绝望,仿佛认定了自己即将求告无门,哭得要崩溃,几乎无法直立行走,是被费渡架回来的。

    也许是本能地抓一根救命稻草,也或许是认定了费渡同张东来他们是一伙的,所以“不能让他跑了”,何母在脑子里一片空白的时候,下意识地紧紧拽住了费渡的衣角。

    费渡戏剧性地被迫留下,于是才有了窗外这一幕。

    费渡毕竟是个年轻男人,想要强行甩开这不到他胸口高的病秧子女人也容易,然而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发作,只是静静地陪着这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坐着。

    此时,何母已经从筋疲力尽的崩溃中回过神来,恢复了些许神智,骆闻舟看见费渡拉着她一只手,俯下身,正小声和她交谈着什么,不知道他用了什么花言巧语,何母居然慢慢平静下来,甚至能偶尔点头摇头做出回应。

    “马小伟放出来了吗?”骆闻舟看着窗外问。

    陶然放下电话:“没有,分局那边给我的消息说,马小伟在他们那毒瘾发作,民警从他住处里搜出了不少散装毒品,所以顺便拘留了。”

    骆闻舟:“咱们能把人叫来问问吗?”

    陶然一耸肩:“不行,说是他状态非常不稳定,万一出点什么事,分局担不起责任,实在要问的话,让咱们派人去分局问。”

    王洪亮似乎打定了主意,绝不让他们单独接触马小伟,为此,他给了那少年博物馆文物的待遇——只准别人隔着窗户看,想带走,没门。

    这时,刑侦大队里两个刑警走进来,抬着一个纸箱子:“老大,我们把何忠义的私人物品都拿回来了,查完正好还给家属,可能有用得着的东西。”

    何忠义的私人物品不多,有几件衣服——大多是送货点统一发给员工的那种工作服——部分很基础的生活日用品,不舍得扔的手机包装盒还有一本日记。

    说是日记,其实没什么内容,基本是账本和备忘录。

    除了做送货员,何忠义应该还会时常做一些短期兼职临时工,总有零散的小笔收入,东拼西凑起来,他的月收入能赶上个小白领了。

    账本记得很细,连买早点两块五这种都在里面,骆闻舟翻了几页,忽然一顿:“当时贴在死者头上的那张纸条长什么样,给我看看。”

    旁边立刻有人翻出那张特写照片递给他。

    只见那“钱”字写得歪歪扭扭,是种其貌不扬的“孩儿体”,右边的钩很大,快要占据整个字的半壁江山,显得十分不协调——正和何忠义账本上的“钱”字写法如出一辙。

    “这个字是死者自己的笔迹。”陶然一愣,“慢着,我记得何忠义当天晚上出现在承光公馆的时候,手里是拎着个牛皮纸袋的,难道那个袋里夹了纸条?那牛皮纸袋后来不见了,里面有什么?”

    骆闻舟一目十行地扫过何忠义的笔记本:“有没有可能是现金?你们看这里。”

    窗外,费渡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看病花的这笔钱确实不少,不过他当时才刚到燕城吧,刚开始工作,哪来那么多钱?”

    何母哑着嗓子小声说:“说是跟公家预支的工资。”

    “公家?”费渡不太熟悉这个词,微微一愣才反应过来,“您是指他打工的地方?”

    何母身体不好,是个鲜少接触外界的农村妇女,并不了解体力劳动的打工仔们短暂而劳苦的劳动雇佣关系——很多人是干一天活拿一天钱,老板和打工者都疑心对方会随时跑路,肯给打工者预支工资的老板,基本都是在做慈善。

    而就算是老板积德行善,愿意救急,给预支一两个月的工资已经很够意思,何母看病用的那笔钱却大概等于一个送货员几年的工资。

    这样天大的人情,卖劳动力肯定是万万无法报偿,卖身倒还差不多。

    而对男色也颇有心得的费总客观地回忆了一下有一面之缘的何忠义,认为仅就姿色而言,那少年实在不值这个价。

    所以当时那笔钱到底是谁借给他的?他为什么跟亲妈都不说实话?

    何忠义的账本上记录了“十万元整”的债务,而这笔神秘的债务毫无由来,为此,市局刑警们全体出动,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把何忠义工作的地方和他身边的人打听了个遍,被问到的人全都一脸莫名,非但不承认借过他钱,还纷纷表示连他借钱这件事都不知道。

    骆闻舟和陶然回到市局的时候,发现何母蜷缩在几张椅子上,已经睡着了,费渡不知跟谁要来了一条薄毯,搭在她身上。

    陶然走过去,压低声音问:“她怎么睡这了?”

    “我说带她出去住宾馆,她不肯,非要守着你们抓住凶手不可。”费渡一抬头,正看见陶然满头汗,他皱了皱眉,从兜里摸出纸巾递过去,“你平时也这么辛苦吗?看着好心疼。”

    陶然还没来得及回话,旁边骆闻舟就凉凉地说:“人民警察就这样,心疼你就多纳点税、少找点事。不过话说回来,费总,你们霸道总裁不都日理万机吗,怎么我看你老这么闲?”

    费渡微微一笑:“我养着一帮职业经理人,不是让他们耍嘴炮的。真是很感谢骆警官操心我的财务安全,其实大可不必,我就算把家底全扔了,剩下的零花钱放银行里拿利息,也比你一辈子工资多。”

    陶然:“……”

    这俩智障果然和平不过三分钟,又他妈来了。

    他一手一个,将俩个雄性斗鸡强行分开,一手把骆闻舟拖进办公室,一手警告性地指了指费渡。

    费渡丝毫不以为忤,十分暧昧地捏了一下他的手指。

    骆闻舟火冒三丈:“他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