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妈妈要做手术的日子。颜湘调了闹钟,模模糊糊从床上爬起来,用耳朵听了一会,病房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蒋先生那牲口估计去公司了。
    颜湘拉开了被子,才察觉到不对劲,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睛,才发现自己睡在了套间的床上,昨晚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抱过来的。
    颜湘甩开被子,下床,幸好昨晚已经被清理过了,不用再拖着身体自己去洗一次。
    颜湘去刷了牙,换了一身能遮住脖子和手背的衣服,嘴唇也被咬破了。颜湘只能再次戴上口罩,装作是刚到医院的样子,把自己的头发弄乱了一点。
    去到妈妈的病房,医生已经到了,正围在妈妈的窗前,在进行最后的检查。
    妈妈看起来好像有点紧张,眼睛跟平时看起来不太一样,灰灰的,没什么神采。
    等到要被推进手术室之前的最后一刻,颜湘受在妈妈的病床旁边,握着妈妈的手,说:“妈妈,我在这等你出来。”
    妈妈反手握住了颜湘的手,眼睛一直看着颜湘的脸,用嘴唇的形状说道:多多。
    多多是颜湘的小名。
    颜湘心里突然就感觉到什么似的,心头酸涩,却不说出来。
    颜湘笑了笑,声音很柔和地:“妈妈,我们不说别的了。你只要出来就好了,我会一直,一直在这里等你平安出来的。”
    妈妈还是没说话。眼睛只盯着他的儿子,眼角湿润了,似乎有眼泪。
    头顶的深红色的钟表似乎马上要到整点。
    医生已经消毒完毕,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半举着,有护士围过来,低声说:“好啦,马上要进行手术了。”
    颜湘最后再捏了捏妈妈的手,感觉妈妈的手实在是太冷了,他心里有点不安,一时又安慰自己:不要多想别的,做完手术才是最重要的。
    在微微窒息又不安的心跳声中,脑海里一直缠绕着妈妈宛如轻烟一般的眼神,医院的灰色双开门被关闭,头顶上的红灯亮了起来,上面写着:“手术中”三个字。
    颜湘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只有自己一个人。
    走廊很长,又暗,只有头顶的“手术中”这三个字投下的朱红色光影,像死神镰刀上沾染的诡谲血红。
    椅子是钢铁制的,不知怎么地,好像越坐越冷,到最后,浑身发抖起来。
    手术室的大门依旧紧紧地关闭着。颜湘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能感觉到处在一种巨大的危机之中。
    他突然很想很想妈妈,很想哥哥,很想小时候的生活。
    在那个时候,他还是个有人依靠的多多。
    想着想着,颜湘又觉得,如果今天妈妈没办法从手术室出来了。那他觉得他以后的人生,每一天都会想此时此刻一样,被困在一张冰冷的钢铁椅子上,只有自己一个人,手里空空的,心里也空空的,放眼望去,一切都很茫然且飘渺。
    ……
    不知道等了多久,头顶上“手术中”那三个字的灯忽地亮了。
    颜湘本来以为自己在发呆,脑袋空荡荡地什么都没办法思考。
    可是灯灭的下一秒钟,颜湘就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焦虑地啃着指甲,可是因为手太抖了,只能用另外一只手按住手腕,很紧张地看着出来的医生。
    可是颜湘不敢开口问。眼皮忽地很痛,一阵阵发紧。
    太害怕了。
    医生对他说:“人出来了。转到icu去了。情况不是很好。我们会尽力。”
    颜湘听过这个手术很凶险,现在听到妈妈活着从手术台下下来,他的心就安定了些许。
    移植手术以后,还有很长的一条路要走。颜湘只希望每次都能像今天这样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度过。
    他眨了眨眼睛,一滴眼泪流了下来,朝着医生们鞠了一躬,嘴唇很苍白,轻声说:“谢谢…。她一定会好好地…谢谢。”
    icu除非探视时间以外,一般都会禁止家属探视。
    颜湘没办法近icu陪着妈妈,只能隔着玻璃,远远地看着妈妈。
    妈妈的病床有点远,只能看到一张窄窄的高高的长方形病床,妈妈躺在床上,太瘦了,被子虚虚地一团。
    周围摆满了看不懂的医疗机械和输液袋。机器的管子正七饶八绕地罩在妈妈的脸上,颜湘都看不清妈妈的脸。
    可是尽管如此,颜湘还在靠在冰凉的玻璃上,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眼睛被一团泪水模糊。
    电话在兜里响了好几次。
    颜湘一只手抹眼泪,另外一只手从牛仔裤的兜里掏出电话,看到是蒋先生。
    颜湘皱了皱眉,还是接了起来。毕竟icu里一天要花好几万,为了妈妈,还是忍忍吧。
    颜湘把电话接了起来。
    蒋荣生的声音冷冷地:“在哪。你失联了几个小时你知不知道?非得拿个狗链子栓起来是吧。”
    颜湘想立刻把电话挂了。
    “哑了?说话。”
    颜湘揉揉眼睛,叹了一口气,脸色是一种麻木的隐忍,“蒋先生,我妈在做手术!生死未卜!生死未卜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现在人在icu,你能不能放我两天,等我妈妈从icu转科院室了,再折磨我行不行。”
    蒋荣生:“……”
    蒋荣生桌子上的一台显示屏正亮着,上面是手术室录像,早已实时传到他的电脑当中,手边ipad邮箱有新的通知,是方才的手术报告和病历。
    所以蒋荣生也知道情况并不是很好,他偶尔怀着人道主义的心理,打电话过去给颜湘,问缺不缺钱,或者需要别的什么么。
    结果颜湘上来就给他一顿好呲。
    蒋荣生的脸色瞬间就黑了。
    然而语调却很平静,嗓子缓沉地:“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你需要什么跟周容说,他24小时都在。”
    他还是对颜湘说了这通电话的意义。
    蒋荣生就是这样的人,情绪归情绪,却公私分明,从来不会耽误正事。
    周容在旁边听得胆颤心惊地,接收到来自顶头老板的眼神,点一点头,说:“我会办好的。”
    “就这样。”蒋荣生说完,干净利落地把电话一挂,扔到桌子上。
    想了想,还是低声骂了一句,“蠢得要死。只会哭。”
    周容不敢搭腔。诺诺点头,退了出去。
    周容身边有很多恋爱脑朋友,早就炼出了一身本事,知道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怎么跟恋爱脑朋友相处。
    首先就是,绝对不能给出明白的结果,直截了当地说和好呗,或者说,你给我分了!这是万万不可的。
    其次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当恋爱脑朋友骂他对象的时候,你千万千万不能跟着他一起说,一起骂,最后的一定会是恋爱脑又开始维护他的对象,开始骂你。
    周容吃过亏,立刻就长教训了。
    虽然蒋先生不是那种恋爱脑。但是道理倒是差不多的罢了。上司跟他对象的私人感情,作为下属在旁围观,一定要把自己当死人。
    要是说多了,不用当,真的会死。
    -
    颜湘被挂了电话以后也不在意,他哪里都不想去,什么都不在乎,就这么握着手机,蹲在了icu门口的走廊上。
    其实还有很多其他家属也守在icu门口,只是他们都有板凳和毯子,颜湘什么也没有,就直接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在发呆。
    颜湘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外套,深色牛仔裤。头发有点乱糟糟的,脸色带着一种羸弱苍白,眼睛圆圆的,只是因为哭过,眼皮有点红。
    整张脸透着一种茫然和孤独,有点像走丢了找不到家的小孩。
    颜湘蹲在地上的时候,整个身体蜷缩在一起,一只手藏在袖子里,在微微发抖,另外一只手把手机的边缘扣得很紧。
    手机上面下载了银行app,要出账单的时候他可以立刻交钱,一秒钟都不用耽误。
    所以他把手机捏得很紧,这是他除了等待以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到了半夜,妈妈的情况突然开始崩溃。
    颜湘眼睁睁地看着一大堆医生,护士的脚步明显加快,凑到妈妈的那张病床身边,各仪器开始疯狂运作,颜湘隔着一道门,都能感觉到机器嘀嘀嘀嘀的声音,叫得人快要崩溃。
    途中有医生来跟颜湘说明情况,颜湘根本不想听,捏着手机,“你别在这跟我说了,你去,你去抢救好不好,你去看一看她呀。”
    病危通知书,签了多少张,颜湘已经不记得了。
    一笔一划地,像凌迟。
    黎明升起的时候,情况稳定了一些,妈妈的意识甚至清醒了。
    下午三点钟才是探视时间,现在没到时间,颜湘还是不能进去。
    颜湘求医院的护士姐姐给他一张白纸,他在柏芝上面迅速勾勒了几笔,一个卡通的,圆脑袋,顶着满头乱毛的小男孩形象就留在了纸上,旁边还写了一句话,
    妈妈,多多在外面等你。快好起来吧。
    颜湘求了护士,把这张纸条带进去,给妈妈看一眼。
    护士当然不会拒绝,马上就接过纸条,处理了一下,送进了病房里面。
    隔着厚厚的玻璃窗,颜湘趴在玻璃上,盯着妈妈,看到妈妈似乎睁开了眼睛,看到了纸条,然后脑袋微微动了动,望向门外的颜湘。
    那一刻,颜湘的呼吸都凝滞了几秒钟。
    尽管脸上缠绕着很多管子,颜湘还是能感觉到,妈妈好像对他笑了一下。
    那种笑,是颜湘从小看到大的,很温柔,很安静,带着关怀和温暖的笑容。
    在病危当中,颜湘的妈妈也还是认出了他的孩子,她依旧很爱很爱多多,说不了话,只能对着多多笑一下。
    颜湘轻轻地锤了锤玻璃,瞬间泣不成声,好希望妈妈能马上好起来,用什么交换他都愿意,钱,寿命,还是天赋,只要他有的,他都能给。
    妈妈是他最后,最后的在乎的人了。
    到了中午一点多,又有医生找颜湘过去谈话,手里的病危通知书已经签了厚厚的一沓。
    颜湘的右手小拇指的侧边氤氲了一团墨块,全是签字的时候染上了,因为这张签完没一会,墨水都没干呢,下一张又来了。
    颜湘脑海中一直是妈妈早上的那个看着他的笑,以此支撑着,让自己保持冷静。
    情况反反复复,一直抢救到下午两点五十一分。
    几分钟之后,即是三点,是家属探视时间。
    颜湘换好了隔离衣和鞋套,手消,等在门口。三点钟一到,护士就立刻带着他进icu。
    医生在旁边抢救。颜湘握着妈妈的手,感觉到妈妈的手很凉,很像小时候一家三口一起去农家乐,那时候是夏天,有一条小溪,颜湘在城市长大,没见过叮咚的溪流,他趴在草边,伸出手去,指尖沁入水流当中,大笑着回头对妈妈说,
    “妈妈!好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