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三年前的荣森。
    她和荣森是政治联姻,在结婚之前,两人之间甚至没有见过太多次面,更遑论有什么感情基础。
    不过白微尘一向醉心医学,对感情的事不甚在意,因此这段婚姻有没有感情,对她来说也没那么重要。
    凭心而论,荣森对她其实很好。
    作为商业联姻的对象,他却每天晚上都会尽可能地准时回家,回家的时候还时不时地会给她带些小礼物,有时是纸折的花,有时是她偏好的零食。
    他会在她连夜进行实验的时候,安静地在实验室门口的桌子上放一杯温水和几块点心;一如她实验室的物品柜里,永远有一件洗干净的厚外套。
    他见识广阔,却热情豁达。
    他幽默风趣,却不失可靠。
    最关键的是,他从来都对她保持着足够的尊重。
    感情其实是一样很容易被培养的东西,白微尘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会担心荣森带兵作战时的安危,也会因为他去冰原上出任务、多日不回,而短暂的出神,产生一种名为思念的陌生情绪。
    但这些事,她从来不曾告诉过荣森。
    她一直以为荣森和他一样,只把这场婚姻当作是家族政治的筹码。以为他对自己好,只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换作谁当他的妻子,都会一样。
    甚至因为知道自己在做的事很危险,她从未向荣森提起过自己的地下诊所。
    他们之间始终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关系,偶尔像是亲人,更多的时候,却只是算不上热络的相敬如宾。
    ——直到三年前,荣森检测出基因变异的那个夜晚。
    那天他很早就回了家,等白微尘到家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摆满了她爱吃的菜。
    荣森的手艺一直很好,林晞的很多菜式都是跟他学的。
    明明是气泡垒的指挥官,位高权重的将军,可是他却总是甘于洗手作羹汤,就好像沉浸在那些微不足道的生活琐事中,能给他带去莫大的快乐。
    白微尘在他的对面坐下,他们一起吃完了一顿精心准备的晚餐,荣森却在酝酿片刻后,终于开口,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与温和。
    他说:“微尘,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不是什么太大的事,应该不会牵连到你和孩子们,不必担心。”
    他说:“微尘,就在昨天晚上,我发现自己发生了基因变异,思考了很久,才想好该怎么告诉你。”
    那天晚上荣森说了很多,大多数都是在交代自己离开后家里面的事。
    但白微尘听到最后,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那么失态。
    可是很多时候,不是知道就有用的。
    荣森的死刑在一周后执行。
    因为这是气泡垒内第一次有军官因基因变异而被公开处死,加之荣森作为变异种的证据十分确凿,那一场死刑,并未像今天这样群情激奋。
    这么多年以来,气泡垒居民对变异种的厌恶与恐惧已经深入骨髓,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
    白微尘知道,这也是荣森选择坦然赴死的原因。
    ——他想在所有人的心里埋下一颗火种,这样等到有朝一日,有人点燃炬火,曾经埋下的火种,或许终将可以燎原。
    气泡垒里的阳光终年不变的明媚,那天白微尘同样也是站在人群之中,隔着数十米的距离,遥遥望向行刑台上的荣森。
    她从头到尾都只是默立在那,可是枪响之前,荣森却好像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隔着人群,遥遥向她回望了过来。
    迎着灿烂的阳光,四目相对间,他却突然笑了。
    那个笑容温柔而缱绻。
    白微尘突然泪如雨下。
    直到那一刻,她才恍然明白。
    原来一直以来,他们都本可不必隔着那么远。
    原来一直以来……所有的相敬如宾之下,都藏着难以言说的爱意。
    就像白微尘从未坦白地向他诉说过自己的担忧与思念,荣森也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告诉她——
    其实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喜欢上了她。
    其实关于她的理想信念,关于她的地下诊所……他一直什么都知道。
    他在暗地里为她安排好一切,却从未选择开口。
    他们都以为彼此只是迫于无奈才选择了这场婚姻,都在尽可能地为对方维持着所谓的“体面”。
    直到此刻。
    这目光交错的最后一眼。
    骤响的枪声似一声丧钟。
    直到终结前的那一刻,所有爱憎才昭然若揭。
    就像人人都以为白微尘冷静,自持,从不为情爱所动。
    可是没有人知道,那天刑场上溅开的血色里,她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爱人。
    -
    楚霁在囚车里说的那番话,和三年前荣森最后留下的话很像。
    很多居民都对此还保留着印象,听完他的话,人群静默片刻,最终一个接一个,放下了手里的告示牌。
    鲜红的抗议之火熄灭了下去,但冥冥之中,似乎有另一团微弱的火焰,在看不见的地方,徐徐烧了起来。
    ——人是会思考、有感情的动物。
    前方密集的人群退潮般缓缓散开,囚车最后顺利抵达了刑场。这次刑场上观刑的人,除了特梅尔外,格兰将军、楚择之,还有气泡垒的许多高层也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