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他补充:“一点也没有。”
  小小一方天地,由薄薄的一层玻璃与外头的车水马龙隔离开来,轮胎和柏油马路摩擦的声音,行人的喧闹,引擎的嘶吼,越来越多的喇叭齐响,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宴随看着他的衣服下摆:“什么时候开始一点也没有。”
  “宴随,我可以为了哄你开心,说点见你第一面就把前尘往事都放下之类的甜言蜜语,但我宁愿诚实一点,放下不是一瞬间的事,是一个无声无息的过程。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做到的‘一点也没有’,只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决定没有,还有什么时候发现的没有。”没等她发问,傅行此自觉说下去,“从你投篮开始决定,从……”他自嘲着捏起她的下巴,“就在被你甩之前,发现。”
  宴随随着他的动作抬眸又垂眸,随意搁在大腿上的手缩了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傅行此歪了头降低自己的海拔,去寻她的眼睛,发毒誓:“我要是有一个字没说实话,马上就被撞……”
  “死”字还没说出来,“靠!”宴随已经一把捂住他的嘴,愤然骂道,“我也在你车上呢。”
  傅行此大笑:“那就跟我生死与共。”
  *
  学校门口是交通重度瘫痪区,从几百米开外便堵得寸步难行,甭管是五菱宏光还是劳斯劳斯,都得为了接个孩子老老实实在车海里挪。
  “现在的小孩到底金贵,我们当年哪有这么大阵仗。”傅行此点着刹车,被堵得没了脾气,“基本上都是自己骑自行车上下学,谁这么大了还让爸妈送,那是要被嘲笑妈宝的。”
  宴随:“……”
  傅行此扭头看她,认真询问:“所以有人嘲笑过你吗?”
  初中时代,宴随从来不曾自己上下学,罗子琴要是有空就会送她,没空就让家里司机送她,宴随每每看着放了学成群结队商量一会去哪玩耍的同学们,说完全不心动是假的,但当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大小姐,每每想到自己上下学就要经历日晒雨淋吹西北风,她宁愿当个妈宝。
  等上了高中,罗子琴依然包揽了送她上下学的任务。在明辉读书那会,宴随也就继续得过且过,但转学到嘉蓝和傅行此走近开始,她便怎么都舍不得错过上学放学路上可以和他待在一块的机会,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不想被傅行此看成是一个没有独立性、不会反抗家长权威的姑娘,于是煞有其事地告诉罗子琴:“妈妈,我长大了,想自己上下学了。”
  再后来,和傅行此分了手,上下学路上的自由时光没有了意义,她又开始犯懒要罗子琴或家里司机接送。
  罗子琴笑她:“不是说长大了么?”
  宴随盯着自己的脚尖:“我不想长大了。”
  当个小孩多好,不用体会人间百态,爱恨情仇,不会被另一个本毫无关联的个体伤得痛不欲生。
  现如今的孩子比那会都要早熟,初中生的年纪,不少女生已经化着像模像样的妆,看上去颇为成熟,早恋的明目张胆度也大幅度长高。
  第三对穿着校服的小情侣牵着手大摇大摆经过时,傅行此看不下去了:“小小年纪……”
  闲来无事,宴随找他扯淡:“灼灼早恋怎么办?”
  “她敢。”傅行此不假思索,摆出长兄如父的威严,两道眉拧起来。
  “那她几岁才能谈恋爱?”
  傅行此想了想:“起码成年吧。”又改口,进一步加强管束力度,“不对,成年也还在上学,至少大学毕业,不然年纪太小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思想也不成熟,容易被骗。”
  宴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当年泡她可没见他有这份高瞻远瞩的自觉和理智,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傅行此知道她什么意思,摊了摊手,也似笑非笑回望她:“你看,她哥哥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早恋不就被渣女玩弄了感情呢么。”
  宴随扭头看窗外:“呵。”
  傅明灼班主任打给傅行此的电话就在这时响起,老师说一句,傅行此的眉毛就拧紧一分,等挂了电话,他的眉头已经紧锁得足以夹死一只苍蝇。
  还什么早恋不早恋的,实在是高看了那死孩子。开学前,傅行此特地拜托了班主任多加看管傅明灼吃饭,班主任方便起见直接一刀切,不允许班上学生剩菜剩饭,这兔崽子倒好,贿赂小组长替她吃饭,作为条件,她次次考试借人家抄答案,结果这回一不小心被当场抓获,班主任气得不行,要见家长。
  考试借人家抄答案倒不是傅行此生气的点,他气她又想尽办法不吃饭。
  这天要是没有宴随在,傅明灼怕是会死的很惨。晚饭三人一块在外头吃的韩国料理,傅行此孤身在一边,对面一大一小两个在半小时前达成“哥哥太凶了,我们不理他”的协议,一派其乐融融,宴随直接下手喂的傅明灼吃饭,傅明灼死里逃生,配合得很,一口一大勺。
  傅行此歇了筷,看着她眉眼弯弯,为了和孩子拉近距离,她说话是用的奶音,一句句轻声细语地哄着。
  温柔得要命,有用不完的耐心。
  宴随对傅明灼好,如果只是因为傅明灼是傅明灼,他是怎么都不相信的。
  注意到他的眼神,她回望,笑意还挂在脸上,温柔却无缝转换成狡黠,冲他炸了眨眼,炫耀自己教子有方。
  饭后,按照原本的计划傅行此该送宴随回家。结账时,傅明灼抱怨作业多,语数英科学四门主课一门一张试卷,还有习题本抄写之类不少的零散作业,她参加了奥数组,还额外有张奥数卷。
  “这么多作业,真是没人性。小孩子还能保证充足的睡眠吗?”宴随说,“灼灼,让哥哥帮你写作业。”
  “哥哥太凶了。”傅行此冷笑,把先前被嫌弃的份原封不动还回去,“不如让温柔姐姐给你写。”
  最后一个都没的跑,三个人挤在傅明灼的书桌前奋笔疾书。
  年代久远,学生时代的很多知识点已然模糊,碰上奥数试卷的最后一题难题,实在难得变态,傅明灼百思不得其解,两个学生时代妥妥称为学霸的大人也一时没了主意,翻着数学书讨论。
  台灯灯光亮亮的,照出鼻尖在纸上爬行的阴影,还有三颗凑在一起的脑袋的样子,绝顶温馨。
  时光如果可以倒流,这一刻像极了那些年他给她讲解难题的样子,太怀旧,也太缱绻。
  傅行此看看宴随白净的侧脸,又看看趴在一边等他们教的傅明灼,干咳一声:“灼灼先去写别的作业,哥哥想出来了喊你。”
  傅明灼不疑有他,“哦”了一声,开始发挥自己左右手都能写字的神奇能力抄英语单词。
  她不知道的是,她一转头,哥哥就在姐姐的脸上快速啄了一下。
  “嘶。”宴随刚刚有点思路,被他这一下突袭,哪里还想得起什么,那点侃侃成型的东西全飞到了九霄云外,她捂着脸抬头看他,嘴唇在脸上留下的触感依旧清晰,且越来越滚烫。
  眼波流转,亦嗔亦怒。
  傅行此没和她对视,若无其事低下头看试卷,看似聚精会神,唯有嘴角勾起一抹淡得不能再淡的笑意。
  第46章
  中途宴随去了趟洗手间, 一进门就听见外头兄妹俩开始背着她说悄悄话。
  什么话不能当着她的面说?明摆着是在在讨论她。
  宴随把门稍稍开了条缝, 听墙角。
  “哥哥, 你喜欢姐姐什么?”傅明灼问。
  傅行此反问:“那你又喜欢她什么。”
  傅明灼冥思苦想, 把能想到的赞美毫不吝啬都往宴随身上套了一遍:“我喜欢她很温柔, 很善良,对我很好, 很漂亮,身上香香的,穿的裙子也很好看……”
  “哦。”傅行此烦不胜烦,敷衍着打断。
  傅明灼意犹未尽,追问道:“哥哥, 你还没说你为什么喜欢姐姐。”
  傅行此余光瞥到未关紧的厕所门, 头也不抬, 简单粗暴:“因为她漂亮。”
  宴随:“……”
  靠。
  下半身思考的肤浅生物。
  谁都希望从别人口中得到对自己外貌的正面评价,但谁都不希望别人对自己的正面评价只有外貌。
  *
  人多力量大, 分工合作, 八点钟出头三人就把作业全部搞定,傅明灼就近将家校联系本给了宴随。
  宴随先是迷茫,而后才记起小学初中好像有每天写完作业都要家长签名的规矩, 只是这名, 好像不应该由她来签, 于是她把本子转交给傅行此。
  傅行此意味不明的眼神在她脸上扫一圈, 接过本子丢还给傅明灼:“自己签, 冒充家长签字你不是最拿手么。”
  “你都在了干嘛还让她自己签?”宴随没搞明白他为什么好像突然不大高兴, 伸手去把家校联系本拿回来,摊开到最新页,犹豫一下,又“唰”地翻到前一天那页,目光在家长签名栏他的签名上游离片刻,心中临摹他的笔迹,数秒后,她提笔,行云流水签下了“傅行此”三字。
  真假难辨,别说是傅明灼的班主任,就是傅行此本人都没法轻易区分真真假假。
  这并非宴随模仿能力超绝,而是她以前正儿八经学过他的签名,现在临摹几遍只不过念在多年没练笔怕手生翻车。
  傅行此结束高考后时间空下来,老是帮她写作业,但两人笔迹不同,一开始他都是在草稿纸上写下答案后期让她抄上去,或者用铅笔先写一遍然后她后期擦掉,直到某天,宴随看到他居然直接用黑色水笔往她试卷上写字。
  “哎呀,别啊,”她忙去阻拦,“你的字和我的字不一样,我们老师会发现的。”
  “她能发现算我输。”傅行此胜券在握,口吻狂妄,写字的动作不停。
  宴随定睛一看,在他笔下流淌出来的笔墨痕迹和她的竟有七八成相似,不由抱住他的手臂欣喜道:“你什么时候学的我写字?”
  “嗯,像吗。”
  她拿着试卷翻来覆去看,新奇程度不亚于发现新大陆:“像,太像了,简直都能冒充我了。”
  情侣之间可以穿一样的衣服,可以戴一样的首饰,可以用一样的手机壳,这些都能用钱轻易买到,不足为奇。
  唯有交换笔迹,虽然隐秘不为人知,却非同小可,格外费心思。
  是细致入微,是无处不在。
  有来有往,她也开始在闲暇之余学他写字,最先学的便是他的姓名。
  傅、行、此。
  每一个字,都能引起内心深处最战栗的悸动。
  虽然,也就只来得及学会了这三个字。
  学得太用心了些,八年过去,稍加回顾还是写得有板有眼。
  “记忆力真好。”她摊手,研究自己的成果,感到由衷的满意与自豪。
  傅行此盯着她写的他的名字看了数秒,突然从她手心里抽出笔,在“傅行此”三字后面添了龙飞凤舞的“宴随”二字。
  用她的笔迹。
  他甚至不需要临摹,便做到真假难辨,如出一辙。
  他放下水笔,淡声道:“看来我记忆力也很好。”
  从傅行此抽笔那一刻开始,宴随心里是有预感会发生什么的,所以连他抽笔时不小心在她掌心画了条长长的线,她都顾不上责备。
  然而当两个名字真的交换了主人一前一后并列排在一起,还是产生了非同小可的化学效应,满室空气都一寸寸冻结了似的。
  她失了语,抬眸看他。
  一下撞进他的眼神里,像坠入无边深渊。
  傅明灼转着眼珠子,懵逼了。
  为什么已经有了哥哥的签名还要再加个姐姐的签名,虽然她是很羡慕极个别同学既有爸爸签名又有妈妈签名没错。但是为什么哥哥不写自己的名字,姐姐也不写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他们要写对方的名字,为什么他们签完名一直互相看着对方却又什么话都不说。
  大人的世界,可真是复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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