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要是知道了他是有意糊弄,拿他取乐,还不得把他的脑袋一下子砍了?
    直到这时,醉汉才开始畏惧起对面人身上的剑。
    眼神畏缩地躲避,不敢说话。
    宁澹蹙眉,唇上已被辣得泛红,月色下蒙着一层湿亮。
    审讯一般叱问道:“说。”
    醉汉支支吾吾。
    惹了不该惹的人,跑又跑不了。
    只能绞尽脑汁地拖延。
    “好,好,我说。”
    可那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他从没听过!
    忽而脑筋一转,想到了个绝佳的主意。
    指着远处道:“去那边,看见了吗?那高头,有一棵大松树的山。不就是了?”
    宁澹眉心皱得更深。
    冷冷地凝视着他。
    “那是贺达山。”
    鞘中利剑仿佛也随主人心意嗡嗡作响。
    醉汉心头一慌,硬着头皮道:“咳,我能不知道吗!就是贺达山,是你听错啦!”
    宁澹愣了愣。
    他听错了?
    他再仔细回想沈遥凌的话,并不觉得会是自己听岔。
    “贺达山上并无葫芦寺。”
    他再次反驳。
    醉汉轻咳一声:“你这后生,死板得很。既然山的名字你能听错,寺庙的名字说不定你也听错了呢!与其在这里盘问我,你还不如去山上找找呢!”
    宁澹不出声,静默地瞅着他。
    醉汉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心知不能再久留,摸过银两,退后两步,见人不来拿他,迅速溜之大吉。
    宁澹看着那人如硕鼠一般飞速蹿走。
    便也站了起来。
    朝着远处那黑漆漆的,有高高一棵松树的山走去。
    寻了那么久,这是他找到的第一个线索。
    他不信也得信。
    今日变了天,夜里大风呼啸。
    青黄交接的树叶铺满了山道,被裹挟着卷在宁澹的靴上,哗啦啦地作响。
    贺达山在京城附近,是座并不出名的小山。
    宁澹没用多久,走遍了整座山头。
    当真在一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了一间寺庙。
    这间寺庙年久失修,连个和尚都没有,完全已经是一座废弃的建筑,在山顶一角被掩埋着。
    若不是宁澹将整座山头翻了个遍,也绝不会察觉这里还有间破庙。
    庙门与外头相连的地方早已被滚落的泥石阻断,寻常人根本无法进入,自然也就没了香火。
    梁柱早已倒塌,只剩一块破破烂烂的匾额挂在正中,名字倒是取得霸道,写着三个字,昆仑间。
    从下望去,青黑瓦檐上落满了竹叶,空中也不断飘飞着枯叶。
    山石罅隙里,长满了参差交错的绿竹。
    宁澹从竹枝顶上跃下,额前阵阵眩晕。
    胸口烧得滚烫,一阵又一阵的热浪扑面席卷。
    他晃晃脑袋,并未察觉到自己的异常。
    脚步有些摇摆地推开残缺的木门。
    门内,原本应该是跪堂的地方,积满了泥土。
    一座铜身佛像合掌静坐于倒塌屋檐下,仿佛被困与此。
    窗子也破烂不堪,屋外角落里生的一株葫芦藤,攀援了进来,长在断裂的廊柱上,在这个季节结出了小小的葫芦,开着朵朵黄花。
    宁澹一愣。
    无名的寺庙里长了葫芦。
    葫芦寺。
    他找到了。
    宁澹脑中阵阵发胀。
    吹了半夜山风,那十五六壶酒意再压抑不住,翻腾上涌。
    以至于,他连一个最简单的问题都未能考虑到——
    沈遥凌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走到这间山野里的荒庙,又怎么可能在无路可进的情况下进来跪拜。
    他喃喃向前,仰视那笑容慈祥的佛像。
    “找到你了。”
    佛像不答。
    “就是你,应诺了沈遥凌许的愿?”
    宁澹直直瞅着它,酒意呛鼻,声音闷闷的,像是鼻子被塞住。
    佛像仍然静默。
    宁澹再走向前,已经近得快能碰到那尊铜身佛像,便拿下腰间剑鞘,握在手中。
    他盯着这尊佛像许久。
    “你反悔吧。”
    他道,声音如同闷石子一样滚落一地。
    “我给你供奉香火,我给你修天梯,我终生信奉你,你就原谅沈遥凌一次吧。”
    “她总是顽皮,心愿肯定也是,许着玩的。”
    “你别怪罪她。你收回成命,让她回心转意,行不行。”
    宁澹自顾自地说完,像是达成了什么交易。
    将自己的钱袋,以及浑身上下值钱的玉佩银饰全数留下。
    转身又提着剑走向屋外。
    林木沙沙作响。
    风卷着竹叶零星飘落,打在宁澹侧脸上,细细一条划痕。
    这一瞬极静,下一瞬,宁澹身周的风骤然逆转,凌空甩出,如同以他为核形成一道无形飞镖,瞬间斩断了周遭的竹。
    断竹嚓嚓滑落,继而轰然倒地,断裂处都被强韧内力拍碎。
    清理了过于茂盛的竹林,宁澹拿出自己随身的佩剑。
    毫无爱惜之意地将剑鞘插进泥土中,横向一扫。
    便整出了一个长窄的平台。
    他接着往下走,每一步,都生生手刻出一道阶梯。
    直到剑鞘裹满泥浆。
    宁澹随手将剑鞘扔下,继续用剑刃从山石和泥土中削出一条路。
    直到空中夜月悄悄移换了位置,直到名贵的宝剑卷了边。
    一条长长的手刻天梯,终于完整地出现。
    从山顶到山脚,一丝不苟。
    宁澹醉意昏沉地抬头看了山顶一眼。
    沿着天梯往上,那隐于竹林之中的佛像似乎还在朝着他无声含笑。
    宁澹眨了眨眼,眼前重影反倒更甚。
    假酒后劲非比寻常,用了内力后更是翻江倒海。
    宁澹抬右脚抬右手,朝城中走去。
    天色已半亮了。
    一整夜刮大风,呼呼地响。
    沈遥凌院子里没有值夜的婢女,贴身的若青也睡在侧屋,大约很是安稳,并没来关窗。
    也不知是风声扰人,还是旁的什么原因,沈遥凌忽然睁开眼,很是清醒。
    又睁着眼躺了一会儿,窗纸还是被吹得哗哗作响,时不时砰砰啪啪的。
    左右睡不着,沈遥凌干脆爬起来,走到窗前。
    原本是想关了窗回去接着睡觉的。
    但可惜找不到一丝睡意。
    春夏之际半亮未亮的天空是很有趣的,与秋冬傍晚时的暮霭恰巧互为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