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遥凌只专心翻着刚买回的话本,似是完全不知晓外头发生了何事。
    马车停下,她才拎起包裹挪动。
    车夫打起车帘,沈遥凌正要下去,却是一怔。
    爹娘和姐姐正在门口候着,伸长颈子望着她,一看清她的脸,那几双眼睛也亮了几分。
    东叔老泪纵横地扑上来,搀着她下马车,哭喊道:“三小姐,你差点把奴一条老命吓没了……”
    沈遥凌眨眨眼,她大姨小舅也从旁过来,摸着她的脑袋:“上个学堂怎么这般多灾多难,要不咱不去了。”
    再周围乌泱泱一圈的人,家里的亲戚来得比过年还齐。
    沈遥凌心头一热,鼻子也有些酸。
    上一世太学院出事后,因匪人是冲着医塾来的,祭酒便当场决断,将医塾的学子全送进了密室看护起来。
    但其实不出半个时辰,医药世家的子弟都被悄悄地提前接走,而她与其他的学生被留到深夜,才由禁军挨个送回家中。
    也就没能看见家人们翘首以盼的这个场景。
    只是事后听母亲提了一句,许多长辈还有堂兄表姐都很记挂她。
    但又哪里比得上亲眼所见的感动和熨帖。
    若是当初便早早地回来了,被家里人温暖的掌心宠着爱着揉搓几下,驱走晦气,也就不必再做那几夜的噩梦。
    沈遥凌放纵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十六岁的少女。
    乳燕投林一般钻进了大姨怀中,撒娇地蹭蹭。
    呜嘤呜嘤地假哭几声:“姨姨我想吃鲍螺滴酥!”
    她脾胃弱,母亲从小管着她的零嘴。
    “好好好!”
    “还有澄沙团子~”
    “买买买!”
    沈遥凌瞄了一眼沈夫人的脸色,作势擦擦眼角,打算见好就收。
    小舅发现她手里的包裹,伸手一摸,发现是书,眉毛顿时竖起,五大三粗的壮汉一声怒吼。
    “这撮鸟太学!怎的休假了还要看书!”
    沈遥凌一阵心虚。
    没好意思说里面装的书是《东厢捕快小记》。
    这边的动静传到了喻家。
    喻家自诩书香门第,药学传承,说着话儿也是轻缓端肃的。
    沈家一行在门边吵吵闹闹又哭又笑的,将那边说话的声音全盖过去了。
    喻大人脸色不虞,只是一直不好说什么。
    直到听着余彰大骂太学“撮鸟”,才终于忍不住了。
    走出来到大街上,脸冲着沈家这边,眉眼显然是不悦,嘴角却还挂着一丝笑。
    似是客套,又似是暗讽。
    “孩子们都还在呢,余小爷说话还是要文雅些。”
    余彰鼻子里哼了一声,问沈遥凌:“乖囡,你晓得撮鸟什么意思?”
    沈遥凌忍着暗笑,眼神无辜地摇摇头。
    余彰便扭头跟喻盛平道:“看来喻大人也不够文雅。”
    喻盛平脸色霎时灰了一层。
    被余彰这浑身铜臭的商贾抢白一句,并不值得喻盛平动怒。
    但偏偏这句“不够文雅”,令喻盛平又一次想到,沈世安区区一个户部侍郎,余娆一个商户女,一家子只懂得与钱打交道的人,竟能养出个还算像样的女儿,回回压着他的昕儿一头。
    这简直成了喻盛平的心病,每每想起便忍不住作色。
    他身为尚书令,身居高位惯了,脾性本也不好。
    正要发火,却见那沈家的小娘子抬头盈盈望来。
    清秋白露一样雅净的双眸之中,澄澈通透。
    喻盛平的思绪不自觉被引开,怒意便被打散了些。
    他莫名觉得,这小娘子就算已离开医塾,日后也有大造化。
    罢了。
    喻盛平冷哼一声,收袖旋身,却听门口家丁又大声传唱。
    “宁公子到——”
    沈遥凌亦不自觉看去,一辆金红顶的天家宝驾缓缓停住。
    宁澹从车辕上轻巧跃下,抬眸的刹那好似冷月出岫,发带招展。
    她极少见宁澹乘车。
    他总是身负长剑,一袭白衣肆意来去,无拘无缚。
    这般束带矜庄地登门造访,几乎从未有过。
    礼遇之姿不言自明。
    沈遥凌目光幽幽。
    宁澹似有所觉,侧脸转来,眼神与沈遥凌在空气中相碰。
    瞬时宁澹停住脚步,沈遥凌沉默,两人之间不过隔着三四丈远,身边却围着全然不同的人,仿佛相距银河。
    沈遥凌心中喟然地想。
    原来上一世她茫然地被关在密室里不知何时才能归家的时候,宁澹就在她家不远处,带着御赐的礼品去探望安抚受惊的喻绮昕。
    没想到这辈子,她还能多看清一些从前不知道的事。
    两人之间似有些异样的凝滞,旁人也有所察觉。
    但人多嘈杂,很快就被打破消散。
    宁澹看着她,脚步移动仿佛要朝这边走来,喻盛平大步迎上。
    “若渊公子也来了。”喻盛平特意以名相称,以示客气与亲近。
    宁澹顿了顿,回头与喻盛平讲话。
    沈遥凌侧身走进院中,裙裾曳曳逶迤划过墙角。
    很快便瞧不见彼此。
    沈余两家的亲眷里就没有闲人,今日却因为听闻太学出事,全聚到了一块儿,候了沈遥凌那么久,就为了等一个安心。
    沈遥凌感念叔伯姨母们的厚爱,很是知情识趣地先在每个人跟前卖了会儿乖,给每个人都呼啦了几下额发,直到长辈们都放下心来进了院子喝茶,沈遥凌才蹭去父母面前,偎依在双亲身旁。
    轻轻地一靠,那些沉郁的情绪便散了个干净。
    又说了会儿话,声调也渐渐明快上扬。
    沈夫人看着女儿的笑眼,便知道今日这场惊吓,是真的无碍了。
    这时门廊上递消息来,说门外有位公子找三小姐。
    沈遥凌朝外瞥了眼。
    沈夫人摸摸她的脸颊,柔声道:“去吧。”
    既然无碍,也就不用瓷杯瓷碗一样地护在家里。
    去外边顽皮摔打,反而更易变得强壮,也能更快忘掉可怕的事。
    沈遥凌点点头,沈夭意忽然按了按她的肩膀。
    “我陪你去。”
    沈遥凌微怔。
    旋即明白过来,姐姐是误会了。
    方才姐姐定然看见了宁澹。
    也看见了他们之间对视的那一眼。
    作为唯一知内情的人,姐姐心中不知想了些什么,误以为现在门外找她的就是宁澹,怕她独自去了会心神不定地吃亏,所以提出陪她一道。
    沈遥凌摇摇头,笑道:“不必。”
    不可能是宁澹。
    沈遥凌自个儿去应门,而如她所料,廊下站着的,果然并非宁澹。
    而是方才也在喻家那边探望喻绮昕的郑熙。
    郑熙一看到她,就扬了扬下颌,目光深深看来。
    沈遥凌刚同家人待了好一会儿,心绪平和,难得匀出几分耐心,淡声问他:“有事?”
    郑熙皱了皱鼻子,埋怨地睐她:“怎么跟我讲话,语声里总夹枪带棒。”
    沈遥凌没答,清涧双眸在他身上一落,仿佛检视他配得上什么样的态度,有些话便不言自明。
    沈遥凌道:“你不待在喻家,跑过来干嘛。”
    “嘁,那边无聊至极。你怎么不过去?好些同学都在那边。”
    郑熙倒也不是真的嫌她语气不佳,回答完这一句,很快又直勾勾地盯着她。
    “沈遥凌,你是不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他听见今早沈遥凌为了维护那个破堪舆馆与李典学当面呛声,便越发觉得,沈遥凌是认真的。
    心中滋味有些难以言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