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自那晚一闹,硕果仅剩的两名常客都不来了,红馆大厅里常驻的客人换成了卫子越。
  卫子越再次来的时候,给每个姑娘都准备了礼物,欢姐那份格外贵重,还特地向欢姐长施一礼。
  送阿九的则是一副字画。
  那画纸淡淡黄,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再加上卫子越的财力,元墨可以断定这不是假货。
  但阿九同样只是瞄了一眼,再也看第二眼。
  “真货。不过是不怎么值钱的真货。”元墨如此判断。
  后来得知这幅画五百两银子一幅,元墨差点给它跪下来。
  卫子越有时会在壁上题诗,有时只是坐着喝酒,听个曲子,或者和欢姐聊聊天,却从来没有要求过见阿九。
  阿九自然也乐得清闲。
  铁老三和崔王八一死,贩卖女伎的事断了线索,再加上姜家寻人的差事压下来,叶守川分身乏术,一时间腾不出手找小茉莉,元墨只能耐着性子等下去。
  今天很难得,又一个客人进门了。
  只是他穿着下人的短打衣裳,还戴了只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怎么看怎么不像是逛得起乐坊的客人。
  他熟门熟路直奔二楼,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元墨吓一跳:“大哥,你可是姜家十七少,怎么穿成这样?京中时尚风向变了吗?”
  听到“姜家”两个字,阿九微微抬起了眼。
  “快别提,提了会要人命。”姜其昀一脸不堪回首的模样,“我可是豁出性命来这一趟的,我的小厮还在床上装睡呢。酒呢?快把酒拿来!”
  元墨摇头:“没了。”
  姜其昀怪叫:“没了?!什么叫没了?!”
  既然不评花榜,她就不再用花钱了,不花钱也就不用卖酒了。
  “被红姑发现了。”
  这个理由让姜其昀都瑟缩了一下,小小声问:“你告诉她预备卖给谁了吗?”
  元墨坚定道:“我打死也不会出卖兄弟的。”
  “好兄弟!”姜其昀一拍元墨的肩,来得急,拿起桌上的杯子便喝,这才见边上有一面生的美人在座,不由一笑。
  他这笑容三分优雅里混着三分从容,外加三分暖意,最后加一分魅惑,乃是自己最满意的招牌笑容,只要看到美丽女子必然赠送。
  然而等看见阿九的脸,“噗”,一口茶水全喷出来了。
  阿九手里的折扇“刷”地展开,才挡住这一劫。
  “失礼了,失礼了。”姜其昀忙不迭赔罪。
  这美人当真是美若天仙,姜其昀留连花丛,阅美无数,作为一个风流公子哥,看到这样的美人当前,不去搭讪一番,简直是人生的一种失败。
  可是这种想开口却像是有人掐着喉咙不让他出声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在美人冷冷的注视下,那些温柔的话语、美丽的词章,竟然像是受了惊似的,死死扒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
  “这位是阿九姑娘。”元墨很满意,在阿九的美貌面前,连身为花蝴蝶的姜其昀都震慑住了。
  “阿、阿九姑娘好……”姜其昀被自己弱弱的声调吓到了。
  他是谁?姜家十七少!别说在一个姑娘面前,就算在皇帝面前,也能谈笑风生!可能是最近被关太久了的关系,一定是的!
  一念及此,姜其昀就要回去,元墨一把位住他:“你好容易来了一趟,我虽然不能给你一坛,但总得弄点让你尝尝。”
  姜其昀知道她说的是桃花醉,眼睛顿时闪闪发亮:“速去速回,我得快点回去,要是给那老不死的逮住就惨了。”
  元墨去了趟红姑房中。
  红姑抱着酒坛,喝得正兴浓,她悄悄顺了一小壶酒出来,红姑也没在意。
  回来只见姜其昀和阿九相对而坐,姜其昀乖乖坐得笔直,好像一个在夫子面前挨训的学生,口里道:“……我们家有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从扬州到京城来,结果刚进城,人就没了。把大家急得啊,把京城翻个了底朝天来找人。那个老内监就是他的人,非说是有人害他主子,还怀疑有内贼,把家里人一个个当贼似的盘问,一概不许出门,我是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的。”
  元墨心说不是提了会要人命吗?
  果然男人在美人面前果然不可能有任何秘密。
  “只有这个内监在找吗?你们家主事的人呢?”阿九问,一边提起茶壶斟茶,动作与声调地都是缓慢的,茶水成一线,稳稳注入杯中。
  斟满自己的杯子,阿九便放下了茶壶,姜其昀本已端起了杯子准备道谢了,这会儿只得默默放回去。
  元墨及时地给他斟上酒,瓷杯淡青,酒水浅红,两厢益彰,十分娇媚。
  姜其昀以赏花般的姿态凝望了它五息功夫,然后两手端起,近乎虔诚地抿了一小口,感动得快要流泪。
  桃花醉,红大家亲手酿的桃花醉!
  “这个大人物是谁啊?要你们满京城地找?”元墨好奇。
  姜其昀严肃地想了想,道:“看在这酒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千万不能跟第二个人说。”
  元墨立刻赌咒发誓。当然她的誓言基本上是不要钱也不值钱的。
  姜其昀压低声音,一字一字地道:“姜、九、怀。”
  元墨心说这名字有点耳熟,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哦,你们那个妖怪家主。”
  阿九抬起眼:“妖怪?”
  “嗯嗯嗯,听说这个家主丧尽天良,小昀小时候去扬州见他,就被他吓得尿裤——”
  元墨话没说完,被姜其昀一把捂住了嘴,姜其昀咬牙低声:“这种事情怎么能在美人面前说?!”
  “呃呃,总之,这位家主非常恐怖,虽然远在扬州,但大名早已经在京城传开了,大家都说他生得青面獠牙,像妖怪多过像人,所以常年躲在扬州不敢回京现身。”
  元墨知道的这些事情一半来自街头巷尾的风言风语,一半来自姜其昀的亲身证词,八成是错不了,“不过他既然那付德性,你们干嘛要这样一个家主?不见了不是更好?趁早换一个!”
  “我的哥哥,你快别这么说,那个平公公就是这么想的!他就觉得姜家有人对家主不利,暗中对家主下了手,所以四伯派人满京城搜查,他却只在姜家搜查。还有人说,那个妖怪根本没有失踪,这一切都是他的有意安排,目的就是以欲加之罪在姜家大洗牌,现在家里是人人自危,谁也不知道这妖怪要清洗的是谁。四伯也被弄得战战兢兢,一面要按下消息稳住局势大乱,一面又要偷偷找人,忙得头发都白了。”
  姜其昀的四伯姜长任是姜家在京中的当家人。姜家世代在京家耕耘,祖宅却是在扬州,上一代家主体弱畏寒,便长年在扬州休养,京中之事全交给了姜长任这个族兄。
  姜长任对姜其昀极好,姜其昀常常在乐坊一掷千金,姜长任不知给他补过多少次窟窿,一句也不曾责备,姜其昀自然也对这位长辈十分敬爱。
  当然因此也就对那位妖怪家主更加讨厌了。
  阿九端着茶杯,微微垂目,仿佛在研究杯中茶叶的纹路,一言不发。
  元墨向姜其昀打听姜家有没有人特别喜欢女伎,姜其昀想也没想,道:“我啊!”
  元墨问:“除了你呢?有没有那种表面上看着不怎么喜欢但背地面很喜欢的?”
  姜其昀皱眉:“何必?喜欢就喜欢,又不是花不起钱,干嘛藏着掖着?”
  元墨道:“也许不是喜欢,说不定十分讨厌。”
  姜其昀完全被弄糊涂了:“你到底要问什么?”
  元墨便把西山的事情说了,姜其昀咋舌:“天呐,竟敢这样对待我们的姑娘,老天怎么不下道雷劈死他?!”
  又道:“你放心,绝对不会是我们姜家干的,老实说,真是姜家要出手做这种事情,管教神仙也找不到痕迹。但既有黄金令牌,身份定然不低,那种令牌不是衙门当造,而是内廷赐下,陛下高兴了便给谁一枚,有这东西的人还真不少,我少不得替你打听去。”
  元墨连忙斟了一杯酒,认真地向姜其昀道谢。
  这一杯也是最后一杯,姜其昀摇摇酒壶倒出最后一滴,神情既满足,又惆怅,起身告辞。
  元墨送他下楼,就在这时,楼下哐当一声,厅上大门洞开,两溜人马冲了进来,步伐整齐划一。
  元墨一看到这些人,头就开始疼。
  姜家府兵。
  并且穿的还不是便服,一色儿铠甲鲜明,手抚刀柄,杀气腾腾。
  当先一人还是姜义,他换上了铠甲,整个人杀气腾腾。
  最后进来的人慈眉善目,脸上好像永远带着一丝祥和的微笑,剃了头发摆到庙里,就是一具现成的佛爷。
  “十七公子,”平公公道,“天晚了,风凉,老奴来接您回家。”
  姜其昀腿脚一软,欲哭无泪,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元墨一脸同情:“看来他一早就发现了,是故意让你出门,好看你到底去哪儿。”
  “阴险!跟他主子一样阴险!”
  姜其昀咬牙切齿。
  然而走到平公公面前,还是要换过一副笑脸:“公公辛苦了,这地方我一个月不来上五六回,就浑身上下不舒服,再说我和元兄有约在先,不能不来,所以就……呵呵……”
  元墨也连忙道:“公公恕罪,事情是这样的:小人这里来了新女伎,十七公子是小人的老主顾,所以那日小人特意去请十七公子做客。这个事情毕竟难登大雅之堂,所以就扯了几句小谎,冒犯之处,还望公公海涵。”
  “不敢当。我是个当奴才的人,元公子身份再低微,还能低过一个阉人?”平公公脸色没有一丝波动,还是笑眯眯的样子,“不知道当时所说的美酒又是指什么?”
  “当然是指女伎!”元墨抢先答,她可不想把红姑扯进来。
  姜其昀也连声附和。
  “能让十七公子不顾一切赶来,定然是绝色了。不知老奴有没有缘分一见?”
  元墨忙说可以,喊了两声“阿九”,二楼无人应,大约是离开了。
  元墨赔笑道:“这也难怪,我家这位姑娘在这位大人面前吃过亏,见了就怕,所以躲了。这位大人是见过她的,长相还过得去吧?”
  平公公看向姜义,姜义点头道:“确实出众。”
  “那便请来一见如何?”平公公一脸和蔼地问。
  何个屁啊!你一个公公对一个女伎这么执著干什么?!
  元墨肚子里咆哮,面上笑容可掬,回身准备去找阿九。
  就在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要请谁?”
  这个声音,两分低沉,两分沙哑,两分醉意,剩下的全是慵懒,像一阵风拂过人的耳朵,拂过人的心尖。
  红姑靠在门框上,手里还拎着一只酒坛,风送来浓重的酒香,她的发髻歪在一旁,发丝有几分散乱,脸色绯红,双眸如星,忽地一笑,向平公公走来:“是请我吗?”
  她的重心不稳,脚步凌乱,但身体有着奇妙的韵律感,即使是醉酒踏步,也像某种独特的舞蹈。
  她的手搭上平公公的肩,摸了摸平公公的下巴,醉醺醺道:“一把年纪了,连胡子都没有一根,难不成是个太监?”
  元墨暗骂一声完蛋,正要把红姑拉开,却被平公公的表情吓了一跳。
  平公公脸上再没有了祥和的微笑,双唇微微颤抖,瞳孔微微收缩,像是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事物:“红、红悦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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