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涿鹿到广衍,尽是广袤的平原和起伏的丘陵。这十日来,魏西陵和萧暥引军进逼,在武进、乐成等郡县亦不停留驻军,目标只有一个,北宫达的主力。
    大雪纷飞中,二十多万大军行进在白茫茫的原野上。直到傍晚时分,终于到了广衍,扎下营寨。
    天气寒冷,加之长途行军疲惫不堪,萧暥早早地窝在了被褥里,肩上披着件棉袍,将地图摊在膝头。边沉目思索边低低地咳着。
    从地图上看,北宫达北宫梁的主力驻扎在广衍,留侯北宫茂在原平,韩侯和赵侯分别率军五万驻扎在成宜,三处形成一个相互呼应三角形,进可攻,退可守。可见左袭是知兵的人。
    “西陵,我军远来,天气寒冷,补给线漫长,不宜久战。”
    魏西陵点头:“嗯。”
    说罢他俯下身,端拿起苦涩的汤药尝了尝,再端给萧暥,自己则静坐在榻前剥蜜橘。
    萧暥的身体畏寒,必须想办法尽快结束战争。等到辎重棉服抵达,就出击。
    ***
    夜阑人静时分,微风轻轻掀起窗帘,四下静悄悄的。朱璧居里已经许久都没有听到熟悉的丝竹之声了。由于前线需要大批的棉服,容绪便让府中的歌姬乐师都参与棉服的缝制中去。
    花窗外,月如霜,一点寒灯淡淡地照着朱案上微微泛黄的绢帛画纸。
    容绪提笔舔了舔墨,俯身细心勾画着。——前番的护心甲受损,被裁去了一部分,余下的金鳞貂皮也不能浪费了,于是萧暥请他修补。他便把护心的背心再改短了些,只护住胸口,至于做成什么形状好呢?翻飞的蝴蝶……
    就在他提笔心猿意马间,老掌柜吴坤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
    容绪设计构思时不喜被打扰,但是,这一批军需棉服不日就要发出,还是要请家主过目。
    “家主……”
    容绪蓦然抬头,方才将思绪收回,搁下笔,接过样衣。翻来覆去地看了看,道:“幽燕天寒,棉料要更厚实些。还有,针脚要用双根的棉线,结实。”
    吴坤有些为难,“家主,这成本可不就上升了。”
    “这不是做生意,不计成本。”容绪道。
    吴坤还是有些想不通,“家主虽然是陛下任命的中散大夫,但是也没见哪个朝廷官员掏自家腰包,为朝廷办事的啊。”
    “千金散去还复来,只要朝廷的仗打赢了,花些钱财又如何。”容绪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舍不得花钱,我岂不就成守财奴了?”
    说罢,他坐回案边,用细狼毫在帛纸上继续描画起来,一边道,“哦,对了,吴坤,再去库房将我的天丝大氅取来。”
    什么?吴掌柜一愣,天丝大氅薄如羽翼,是夏季穿着的,现今都入冬了,还要天丝大氅作甚?莫非家主已经缺钱至此?
    他心疼地看着容绪:“家主,库房还有些余银,不需要当大氅。”
    容绪一懵,反应过来,苦笑了下,“非也,我是想取些天蚕丝来用。”
    老掌柜瞥了一眼案上的图纸,才明白过来,不由就有些心酸。
    偌大一个盛京商会,富甲天下,想要用一匹天蚕丝如今都拿不出了。
    就在吴坤叹了口气,转身去了库房后,管家快步进来,躬身道:“家主,蒙庄主来了。”
    “哦?”容绪微微蹙眉,入夜来访,不知道是何要事?
    “快请。”
    少顷,院子里就传来一道洪亮的嗓音:“容老弟,许久不见啊!”
    容绪快步迎出门道:“蒙兄,别来无恙。”
    说话间,他注意到蒙仲身后站着一个仆人,双手托着一个锦盒。此人瘦削精干,一双眼睛目光犀利,鹰视狼顾。
    “近日我得了几匹上好的幻彩锦,我是个粗人,留着也没用,想着老弟雅好风流,就给你送来了。”蒙仲豪爽道。
    容绪接过锦盒时手下不经意一滑。要看着锦盒就要坠地,只见那仆人抬腿一勾,再膝盖一顶,锦盒就稳稳当当地回到容绪手中。
    好身手,容绪心中暗暗道。
    锦盒里是三匹流光溢彩的天丝缎,无论鲜丽的色泽还是轻柔的触感都是上品,价值倾城。
    容绪不由地就想到,若是用这天丝给小狐狸做一套衣裙,风中飘逸柔软,若隐若现着一双修长的腿……
    他禁不住浮想翩然,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道:“蒙兄漏夜前来,又送上厚礼,是有什么事罢?”
    蒙仲直截了当道:“不瞒老弟,这些天丝缎是燕国公所赠,我只是借花献佛。”
    燕国公北宫达,容绪立即心中一沉,这礼不简单。
    “既是燕国公赠予蒙兄的,我岂可夺爱啊。”他说着作势就要还。
    “哎哎,别,我是个粗人,这东西放我这里也是暴殄天物,而且燕国公让我带个话,他仰慕老弟才情多年,只是无缘结交,此番老弟若肯助燕国公,必当另有厚赠。”
    原来如此,容绪心中沉冷地想,北宫达惯会笼络士人,恐怕收了这礼,就要替他办事了。
    “不知燕国公想让我做什么?”
    “很简单。”蒙仲身边那个精干瘦削的‘仆人’走前一步道: “只要容绪先生筹备北上的棉服军帐辎重时不那么上心,棉里可以掺一些谷草,使之又重又空,工期进度也可以再缓上一些……”
    容绪委婉道,“可我按照足下所说去做,陛下怪罪下来,我承担不起。”
    “陛下不过是黄口小儿罢了。”蒙仲大咧咧道,“老弟,愚兄劝你认清形势,北宫将军据百万雄师,朝廷兵微将寡,胜负不是一目了然的吗?”
    容绪微微笑了下,道:“若燕国公胜券在握,还需要笼络你我吗?”
    闻言徐放眉峰一挑,阴恻恻道,“容绪先生,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容绪彬彬有礼地端起锦盒,也不客气道:“不是在下不识抬举,我如今是中散大夫,食君之禄,圣命难违。请转告燕国公,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礼物,我无功不受禄。”
    徐放只手接过锦盒,骨节微微突起,五指猛地发力,锦盒咔地出现一道裂痕,随即便四分五裂,流光华彩的锦缎零落了一地。
    “礼物已经送出,就是毁了,也没有收回的道理!”
    容绪明白了,今日之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要么收下,替北宫达办事,要么死。
    徐放森然道:“实不相瞒,贵府上下都已在铁鹞卫的掌控中了,如果容绪先生不接受主公的好意,明日一早京兆府的人就要登门了(收尸查案)。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容绪先生不为自己考虑,也不为阖府上下的七十二口人考虑吗?”
    容绪额角不由地渗出冷汗,他兵不是什么誓死不屈的人,就在他脑中紧张地思索,该当如何周旋之际,大门外头传来一道尖利的嗓音,“圣上驾到,中散大夫接驾。”
    容的绪心中猛地一沉。这下糟了!陛下怎么在这个时候驾临。
    再看向徐放,果然,他那鹰一般的眼中精光一闪。
    “容绪先生应该知道该如何应对吧?”徐放狞笑着擎出了手弩,在容绪胸前拍了拍,随即和蒙仲避入了帷幔之后。
    烛火下,帷幔的缝隙里露出了冷森森的箭镞。
    第455章 磨剑
    幽冷的箭镞从帷幕后像毒蛇般探出。
    容绪知道,此刻他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就是死路一条。
    “臣参见陛下。”容绪欠身下拜之际悄然瞥了眼皇帝身后,暗自心道不妙,皇帝身后只跟了一名抱着猫的侍卫。这也太大意了。
    魏瑄抬手随意道,“朕微服来此,中散大夫不必多礼。”
    容绪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帷幔,低声暗示道:“陛下万金之躯漏夜出宫,还需加强戒备。”
    他话音未落,帷幕后弓弦骤然绷紧,森冷的箭镞直指容绪的咽喉,只要他再多说一句……
    “大梁乃朕的都城,能有什么危险?”魏瑄不在意地用手指梳着苏苏柔软的毛道,又轻描淡写道,“何况朕还有羽林护卫。”
    羽林卫?帷幕后,徐放的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这小皇帝太大意了。
    羽林卫是皇帝新招募的军队,虽说都是功勋世家子弟,但是一群新兵蛋子,根本无法和身经百战的铁鹞卫抗衡。
    这真是意外之喜啊,他原本只想利诱或者挟制容绪的,没想到小皇帝正好这时来朱璧居了,若能生擒或者射杀小皇帝……
    幽冷的箭镞从容绪身上缓缓地转向魏瑄,弓弦紧绷,勒得徐放指节发疼,过度的紧张和兴奋让他的手几乎微微颤抖。
    就在他瞄准了皇帝的咽喉,正要放开弓弦,射出这致命的一箭的瞬间,小皇帝忽然好奇地弯下腰,敲了敲案头的图纸。
    “哦?这是什么?”
    只见朱漆案头铺着的绢纸上,精心描绘着一件薄纱小衣,如同一只展开翅膀、翩然欲飞的蝴蝶。
    “是女子的诃子(类似肚兜)?”魏瑄好奇问。
    就听容绪赶紧解释道:“不,是男子的。”
    徐放:……
    魏瑄不由一愣,又道: “男子穿着是不是短小了点?”
    容绪:“面料不够了,可以当胸衣穿。”
    徐放背后升起一阵恶寒。
    就在这时,侍卫青霜怀里的苏苏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忽然一纵而下,窜入了帷幔后。
    黑暗中,徐放来不及多想,一把拉住蒙仲,迅速藏进了帷幔后一口樟木立柜里。顿时只觉得香气扑鼻。
    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清,被滑溜溜的缎面扑了一脸,好像掉进了脂粉堆里。
    “啊嘁!”蒙仲被一件粉色的吊带兜头罩住,浓香熏得他憋不住打了个喷嚏,
    “什么声音?”青霜敏锐道。
    “大概是有耗子。” 容绪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一方面他担心天子的安危,另一方面,如果在他家中找出铁鹞卫,他就说不清了。
    “哦?我倒要去看看这耗子大不大?”青霜说完,快步走过去,抬手就拨开帷幔。
    就见幽暗的烛光下,苏苏蹲在一口立地的樟木衣柜前,用前爪刨着柜门发出呲呲的声响。看到他进来,很乖巧地闪到一边。
    青霜回头看了眼容绪,冷笑道:“容绪先生的立柜里莫非是藏着鱼?”
    容绪顿时掐了把冷汗,但他还来不及解释,青霜已经一把拉开了柜门,顿时愣了下。
    扑面而来的熏香气中,满目琳琅的衣裙,姹紫嫣红层层叠叠。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满脸尴尬的容绪,没想到年过半百风流不减的容绪先生居然还有这种癖好?
    就在他不忍直视地挑起一件襦裙的下摆时,鹅黄粉绿间忽然寒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