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映之寥寥数语,像数点火星落入他幽沉如潭的眸底。
    铁窗外阳光耀眼,而他正年少。
    身处龃龉的监狱,满腹幽晦的心事,尚有一腔血勇,不甘沉寂。
    魏瑄默默注视着那阳光下清修的背影,有些人真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动人心。
    “殿下你说是不是?”谢映之回头,唇边掠过若有若无的笑意。
    仿佛不识人间烟火般的一笑,却让魏瑄的心弦一抽,在深处激出轻微的振响。
    谢映之了解他。他了解他们每个人。
    那么,他常年在萧暥身边,萧暥心中所思所想是否早就被他看透,被他掌握。
    心中的猜疑一旦滋生,就如蛛网般密密匝匝包裹上来,魏瑄不由自主地接着想到,若是如此,这半年来谢映之以避嫌之名阻止皇叔与萧暥来往,又将他遣至玄门,使得萧暥身边除了那个容易拿捏的云越,再无旁人,他真的是为了全局?
    换句话说,谢映之在和萧暥朝夕相处间,他到底是谋全局胜负,还是谋已欲私情?
    窗外乌云遮住了阳光,显得他一双墨色的瞳仁晦明不定,“先生认为我想去北国游赏?”
    “如今四月雪融,春苗初长,满地泥泞,道路难行。还不是北上的好时机。”谢映之道,
    “目前北境敌寇未平,悠游不合时宜。”魏瑄眸色又深了几分。
    眼下他们和北宫达之间剑拔弩张,大敌当前,谢映之难道是专程来狱中闲论风花雪月的?还是说谢映之到目前为止还在试探他?
    这是有多么忌惮他,多么不信任他?
    但现在不是相互猜忌的时候。
    监室内寂静无声,魏瑄一双深黑沉冷的眸子静静凝视着谢映之,“倘若先生对目前的局势还没有谋划,我有一计,权且抛砖引玉。”
    他快速将自己的对策说了一遍……
    “如此北宫达就没有了南下用兵的口实。而且此人重虚名,必不会杀我,至多是请我逗留北国赏雪。”
    末了他借谢映之的话,轻描淡写地把囚禁北境说得委婉暗讽,也没有挑明,只模棱道,“先生在大梁,也可以放心了。”
    “我可不放心。”谢映之笑了笑,走回榻前洒然坐下。
    魏瑄眉头一皱,跟上前道,“先生如何才能信任我一次?”
    “殿下若远赴北国,陛下无子嗣,倘使将来有恙,北宫达立殿下为新君,在北境另立朝廷和大梁分庭抗礼。届时殿下就是其手中傀儡,该如何应对?”谢映之抬头笑看着他,语调温煦,却字字清晰有力。
    魏瑄一愕,这他倒是没想到。
    “即便陛下无恙,将来大战一起,殿下深陷敌营,主公不得不分心两处,投鼠忌器。”谢映之说罢淡淡垂目瞥了眼。
    魏瑄立即退后了半步,他刚才心绪不定,不留神压住了谢映之的袍袖。
    “先生,是我思虑不周。”他向来知错就改,从不拖泥带水巧言狡辩。
    见他像一个在课桌前听候老师指摘的学生站得笔直。谢映之微笑着延手请他坐下,“殿下提及当下局势,我姑且与你分析一下罢了。”
    魏瑄虚心请教,“先生亲自来寒狱,不会只谈无关紧要的闲事。先生是否有机舆要事嘱咐?”
    谢映之正挽袖斟茶,闻言吃惊地抬眸,“感情之事怎能说是无关紧要的闲事?”
    魏瑄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这不又回到原点了,他不由又心浮气躁起来。难道谢映之还真是专程来狱中感情指导的?这不是闲得慌吗?
    魏瑄满腹狐疑。但既然想不明白,他就不想了,干脆道:“既然先生要谈情感,那么我倒有一事请教。”
    谢映之莞尔:“殿下请讲。”
    魏瑄:“我知先生已经结契,若是世俗便是已婚。”
    “唔”已婚两个大字砸下来,绕是谢映之也短暂地一愣。
    魏瑄紧接着问:“相偕同心,我想问先生结契半年,你和他同心了吗?”
    谢映之搁下茶盏,这话就有点扎心了……
    ***
    萧暥此番来朱璧居是溜出来的,乘着谢映之不在。
    谢映之阻止他与容绪单独来往。但萧暥觉得罢,容绪先生也就是喜欢莳花弄草,设计个非主流的衣服和器物卖弄,有些女装大佬倾向,时不时还夹带一些让人尴尬的私货,但其中也不乏有些还颇有艺术造诣的,比如那个灯台就挺好看的。
    此外,容绪先生举止还是很绅士的,对姑娘尤其体贴入微,都成习惯了,有时会把他一块儿体贴进去……总之,这种都是些小毛病,只要于大节无损,谢玄首也不至于这样对其如此严防死守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管黑猫白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
    他看向容绪牵着小姑娘手的身影,这不挺和蔼一大叔吗?
    上午一笔大订单谈下来,此时某狐狸心情挺好,连看着容绪先生迈出的脚步,都是带领他脱贫致富奔小康的。
    上午他将第一批五万套棉服的一个大订单交给盛京商会生产,容绪也很够意思,以低于市价很多的价格一口答应下来。这不仅是价格优惠,更重要的是雍州怕是没有哪一个工坊能有那么大产能,接手这么大的订单。
    自古北境苦寒,一入冬冰封千里,积雪没胫。北宫达的军队常年在这样的环境里,自然是装备有最保暖的冬衣。
    但他和魏西陵的军队从来没有在这样的严寒中作战过。这不仅是对主帅素质的考验,也是对士兵的战力和适应性的极大考验。所以御寒物资也是备战中重要的一项。
    此番北伐,他计划兴兵三十万,这数十万套棉服就颇耗财力和工时。
    其中第一批五万套棉服,萧暥交给了盛京商会生产。
    所以他要赶在容绪前往幽燕前,把这事儿敲定下来。他做事向来很有效率。
    小姑娘的家离开朱璧居并不远,送小姑娘回家后,萧暥立即提议参观一下盛京商会的棉布作坊。
    盛京商会的织造工坊在大梁城内的怀仁坊。这一带靠近东市,是大梁老城区的闹市地带。
    王氏的织造工坊就坐落于这寸土寸金的闹市区。沿街铺面,铺面后便是库房和工坊,能在大梁城里拥有那么大一片产业,王氏的财力可见一斑。
    容绪将负责作坊的老师傅介绍给萧暥认识,身份便说是大梁城里的萧子衿公子,是大主顾。至于云越,他便随口编说是萧公子的驭者,通俗了说就是马夫。
    云越满脸黑线。
    萧暥跟着老师傅参观完作坊,对于作坊的硬件设施他颇为认可,不愧是容老板的眼光,质量是杠杠的,唯有一点,生产力怕是不够。
    他这第一个订单就有五万套棉服,工期紧张,按照古代作坊这生产效率怕是不行,于是接下来他提出了加大投资,扩大生产线的计划。容绪对萧暥若说的工厂化,流水线生产的想法颇为感兴趣,这不知不觉一聊就到了中午。萧暥提议就近吃个工作餐。
    怀仁坊处于大梁城的闹市区,靠近东市,相比尚元城里的高楼广厦画阁雅间,这里是真正的市井。
    店铺鳞次栉比,街市熙攘,摊贩林立,市声如潮,充满了世俗的烟火气。
    萧暥选了个街边的铺子,一碗热腾腾的羊杂汤,配上香喷喷的肉夹馍,他轻轻吹去漂浮着碧绿的葱花,正要开吃。
    “阿爷!”一道清脆的童声让他差点烫到嘴。
    萧暥急回头,就见一虎头虎脑的萌娃激动地冲他奔来。
    这爹当得有点突然啊?
    原主有娃了?原主戎马倥偬百忙之中居然还有空生娃?如果真是原主的崽,他得负责啊,云越会不会带娃?
    他懵逼地看向云越,那孩子却已经一头扑进容绪怀里,“阿爷好多天都没来芦园了。”
    萧暥这才堪堪反应过来,容绪先生也五十多岁了,所以这是容绪先生的儿子?
    “也可能是孙子。”云越小声补充道。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急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孩子们清稚的童声,“阿爷!”“阿爷!”
    萧暥睁大眼睛:两个,三个,五个,七个?是不是有点多啊?他脑子里主动播放起葫芦娃的旋律……
    这是桃李满天下?不对,老树开花?也不对,儿孙满堂?
    容绪见他睁大眼睛一脸震撼,罕见地苦笑了下:“彦昭,吃完饭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然后他看向云越:“云副将可会驾车?”
    大梁城近郊。
    四月春和景明,碧浪湖风平浪静,湖畔青草离离。
    马车驶出不远,就见一片芦苇荡,午后湖面波光粼粼,芦花在风中摇曳,时不时隐现出旁边一片围着篱笆的平房。
    平房外有片菜圃,一个身穿短打的少年挽着袖子正在汲水,因为时常下地劳作,他皮肤黝黑,身材清瘦,露出的手臂结实有力,和大梁城里涂脂抹粉的世族子弟截然不同。
    他身边围了三四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眼尖地看到了马车,“阿爷来了!”
    容绪的景康年间古董车停在了春日乡间一片芦花间,云越利落地跳下马车,放下足凳。
    春风卷帘,车内案头茶盏纹丝不动,一点水沫都没有溅出来。
    容绪不由赞道:“云副将精于驭车,堪比前朝太仆令闻远。”
    萧暥:姓闻,莫非是?
    “正是闻正闻司丞的太曾祖父。”容绪道,
    太仆令是专门给皇帝驾车的驭手,相当于皇家专职司机,深得皇帝信任,佩银印青绶,位列九卿,秩比千石。
    容绪:“传闻太仆驾车疾而平稳,曾救高祖皇帝于万军之中。”
    萧暥:原来闻正的祖上还是老司机?
    容绪是爱车之人,自然也欣赏车技高超的驭手。
    “云副将车技卓绝,堪比当年的闻太仆。”容绪啧啧赞道,“端午碧游山庄有个车会,云副将可有兴趣?”
    郊外风大,云越利落地取了披风给萧暥披上,又冷着脸一声不吭把马鞭扔给了容绪,算是回应。
    才一下车,几个孩子就哗得簇拥上来,好奇地打量着萧暥。
    那个汲水的少年一边让孩子们不要失礼挡道,一边勤快地接过容绪手中的马鞭,“阿爷,今天有客来,我去准备茶水。”
    容绪点头。那少年悄悄看了眼萧暥,便快步走开了。
    萧暥看着那少年清瘦的背影:目光敏锐,脚步轻快,走路带风,倒是个习武从军的好苗子。
    他这一念未过,一张红黑的小圆脸从他身后探出,一个童音脆生生问,“贵人锦绣风流,不知从何方来?”
    容绪俯下身,忍俊不禁道:“这是大梁城的萧公子。阿爷要出一趟远门,这段时日你们还要拜托他照料。”
    萧暥一愣:让他带娃?
    他没经验啊,只会打仗,不会带娃啊?带沟里去了怎么办?
    萧暥:“那个……容绪先生啊,他们的娘亲呢?”
    容绪叹了口气:“这些孩子都是兰台之变后的孤儿。”
    原来,当年兰台之变,胡骑入中原,造成多少家破人亡,这些年容绪便陆续收养了一些无家可归的孤儿。盛京郊外有藕园,大梁城外就是芦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