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有点唐突了。
    那青年赶紧道:“阿翁,车上有饼。”
    老爷子充耳不闻,浑浊的眼睛似乎饿得虚浮一般微微眯起,目光又似乎空邈不知看向何处。
    别说是萧暥吃过的鱼,即便他碰触过的物品,魏瑄都不想给予外人。
    他眼中幽光一闪:“老先生,我刚在河边烤鱼,那里有新鲜的,你可愿随我过去。”
    老爷子也不客气,当即嘱咐青年在道旁等他。
    已过戌时,军士们早已回营休息,河畔的篝火大多也熄了,只剩下寥寥的三五堆余火,将熄不熄地照着黑沉沉的河畔。
    魏瑄蹲下身稍微拨亮了火堆,照出那老者脸上纵横的沟壑,他抬手拿起架子上的烤鱼,皱了皱眉,“你不该干这些事。”
    “九州大战将起,你只打算给人做庖厨吗?”
    魏瑄冷笑:“不牢主君费心,我这庖厨做不久。”
    话音未落,匣中短剑寒光一闪,抵在了他的咽喉。
    “回京后,我就要入掖庭狱了。但在此之前,不妨除害。”
    黑袍人流露出些许失望,“难道你以为这样一幅垂垂老矣的躯体,会是我的真身?”
    果然,魏瑄心中一沉,人傀术。
    “此人吃了我给的一块饼,我借他的身躯半个时辰,很公平。”黑袍人从容不迫看了看四周,“此处乃军营,我会来自投罗网么?”
    魏瑄嘲讽地收剑入鞘,“我忘了,你忌惮我皇叔。”
    “秘术再厉害,在千军万马绝对的武力面前,都是没有胜算的。”黑袍人坦然道,
    魏瑄戒备道:“你来此何干?”
    黑袍人负手立于河边,“长空晓月,星垂四野,十里连营,羌管悠悠,我想来一睹这军旅风光,不过没想到……”
    营间的灯火照着他脸上舒展的纹路,他意味深长道:“夜深千帐灯,戎马倥偬间,竟也有如此良辰美景。”
    他回头,“殿下,你说是不是?”
    就见魏瑄的目光层层冷了下来。
    “为谁风露立中宵……果然,你心悦他。”
    ***
    入夜,一封八百里加急文书呈上御书房。桓帝看完,把御案上能砸的东西几乎全砸了。
    “乱臣贼子!都是乱臣贼子!”
    “他们杀了北宫皓,暗示是朕下的旨!”
    这真是人在宫中坐,锅从天上来。
    大殿下,官员们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桓帝举起手中一枚玉如意,这是容绪进献的,以容绪的品味必然价值不菲。
    桓帝有点舍不得砸,但满案都光秃秃了就剩这一个也挺突兀的,于是就朝着中散大夫田嵩飞了出去。他胖,肉多,摔不坏。
    可田嵩偏不识趣,肥胖的身躯灵活地一闪,玉如意啪地在盘龙柱上砸得粉碎。
    桓帝心里大骂:雷霆雨露具是天恩,你他娘就不能接一下!
    但他又不能流露出来,正脸色铁青要找茬,就听有人惊道,“这好像是瓷的?”
    那碎成几段的玉如意里面露出了简陋的瓷胚。
    桓帝气得嘴都歪了:“他还给朕献假货?!”
    曾贤躬身就前道,“容绪先生说过,陛下迟早要砸,假的砸坏了不心疼。别伤了龙体。”
    桓帝嘴角不停抽搐,
    “既然朕的二舅如此关心朕,那么理当为朕分忧,朕的弟弟闯祸,让朕的二舅去善后,也不算慢待”
    “使不得啊陛下!”杨覆脸色一白,“北宫达盛怒之下,容绪先生若去,恐怕有不测!”
    “这倒是不至于。”柳徽慢条斯理道,“容绪先生乃国舅,亲自前往正体现陛下对此事的重视,容绪先生又手握盛京商会,前往燕州也方便上下打点。”
    言外之意,现在是皇帝的弟弟杀了北宫达的儿子,赔款是肯定要的,容绪握着盛京商会,让容绪去当使节,钱就不用皇帝出了。钱到位气就消了一半。
    “至于北宫达心中的余怒,我们只需再给容绪先生配一名能言善辩的副使。”
    言外之意,要打要杀要剐要扣留,也只会是对副使。
    “老臣举荐京兆尹江浔。一来他之前调查平壶谷之事,熟悉北境情况,二来,他素来辩才无双,可担大任。这三么,他出身寒门……”
    他身后没有士族势力,任凭北宫达处置。
    杨覆恍然,江浔这小子是他们的眼中钉,这是要借北宫达的刀,宰了这小子!至少也让他被扣在燕州坐牢。
    他赶紧道:“臣附议!”
    第383章 合欢
    “你心悦他。”句子的尾音被夜风吹得绵长。
    “你不是来谈风月的。”魏瑄道。
    黑袍人无声地笑了笑:“我为何就不能谈风月?”
    魏瑄不想听他诡辩,于是便抬手指了指。
    他对面是一个苍髯皓首的老人,由于长期颠沛流离,饱历风霜的脸沟壑纵横,几乎把五官都挤压进了皱纹的缝隙里。
    所以,让他跟一个苍髯老汉谈论风月?
    “你还以貌取人?”黑袍人轻嘲道。
    他颇为不以为然,“听说你们中原人将司姻缘的神仙叫做月下老人。”
    他说着抬首望了望月亮,再指了指自己。
    月下,老人。
    魏瑄一时无语。
    夜已深,营地的灯光映着潺潺的渠水。
    黑袍人站在河岸边道:“我曾跟你说过,求而不得,始成心魔。你既心悦之,何不求之?”
    水中时而有鱼跃起,溅起了轻轻的水花声,落在人心底,徐荡漾开去。
    魏瑄却不动声色道:“与阁下无关罢。”
    “怎能说是无关?”黑袍人道,“我若早知道你心悦他,枕霞湖畔又何须将千叶冰蓝之配方告诉你,多此一举。”
    “什么意思?”
    “你有大夏皇族血统,秘术天赋也颇高。”黑袍人转头看向他,月光下,老人浑浊眼睛从沟壑纵横的纹路间射出了幽沉的光,“只要你跟他交好,你就是良药。”
    “休要胡言!”魏瑄道,脸上因羞怒浮现轻红。
    黑袍人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我还没说具体是什么方法,你想到什么了?”
    魏瑄心思通透一点就明,当然知道黑袍人指什么。
    如果说秘术和玄法就像一枚铜钱的两面,那么举一反三,就可以套用谢映之曾经跟他说过的池塘和水理论……
    “以双修之法行合欢之事,他身上的噬心咒自解,受损的心脉也会逐渐痊愈。岂不是比千叶冰蓝好用,何必舍近求远?”黑袍人的语调幽晦迷离,仿佛河畔的薄雾无形无迹地缭绕上来,如游丝般缠着住他的心。
    魏瑄薄唇紧绷成一线,艰涩问:“行事之后,一定能治愈他?”
    “这倒未必。”黑袍人坦言,“萧暥中的是噬心咒,当年又强行拔出造成心脉俱损,之后他又不待恢复,就千里行军转战,风刀霜剑……换是寻常人,就算不死,后半生也是个废人了。”
    他说的每一句话,像是用钝刀狠狠铰入魏瑄心头。他虽然面色不改,但暗暗紧扣的手指,指节青白突兀。
    黑袍人淡淡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所以,若是一般中术,只要和苍冥族人成婚,便可解除,但萧暥心脉俱损、沉疴经年,非与秘术高修交好不得解之。”
    “秘术修为越高,对他的治愈力就越强。”
    “这就好比……”黑袍人略一迟疑。
    “池塘和水。”魏瑄接道。
    黑袍人罕见地一怔,表示:说下去。
    魏瑄道:“把修为比作流水,那么两人修为不等,就如同山间地势高低不同的两个池塘,两个池塘连通之后,水往低处流。所以,高处的池塘蓄水越满盈,那么就越能充满位于低处的池塘……”
    渐渐的,黑袍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惊愕之色。第一次听人将双修合欢说得那么惟妙惟肖!
    “你悟性如此强。”黑袍人刮目相看,“莫非有人教过你?”
    魏瑄没有否认。
    “谢先生。”
    “难怪……”他幽深一笑,“谢先生博闻强识,让人自叹弗如。其实玄门之结契同修,我也略有所知,不妨一说。”
    “玄门结契后需循序渐进,达到心念互通,感官互通,两人默契犹如一人,方可真正结为伉俪,行云雨之事时,两人身心交融,体肤交感,知对方之所想,感对方之所感,如登仙宫妙境,凡夫俗子不可企及也……”
    “若达此境界,不仅不会折损修为,双方皆有增益,这和我苍冥族的合欢双修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殿下可活学活用,融会贯通。”
    “我没说要学!”魏瑄脸一红,什么融会贯通?
    “不学怎么行?”
    “若不提升修为,你自己就只有半池水,如何注满他?”
    什……什么注满?
    魏瑄脑子里嗡地一声,
    “萧暥心脉俱损沉疴经年,只有和高修者交好,才能治愈他。”他语调幽然一转,“你既修秘术,须知如今世上的秘术高修不超过三个人,我算一个,断云崖底关着一个,还有一个……”
    他看向魏瑄,如关怀后辈般一只手慈柔地搭在魏瑄肩头,“你现在修为大损,怎么救他?”
    那语调轻似游离,“你总不能行合欢之事时,也要舅公来代劳罢?”
    魏瑄勃然色变:“你敢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