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瑄:“知道了。”
    孙适奇道:“你也不问我,他是谁?”
    魏瑄道:“你不知道他的身份,我何必多此一问。”
    孙适只是一枚棋子罢了。不会知道更多。
    魏瑄本以为孙适可能要被触怒了,但此时的他,倒比那晚上冷静很多。
    他看了看案上的书卷,问:“你那么在乎千叶冰蓝,你是想给什么人治病?”
    魏瑄并不想跟他提萧暥,转而道:“作为你今天来传递消息的回谢,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孙适有点出乎意料,在案前坐下,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仅有一炷香,那我就长话短说。”魏瑄道,“是关于九年前的那场清鉴会……”
    这桩旧事,是这两天墨辞这个话唠无意间透露给他的。
    九年前,春日,洛云山间梨花开得正好,浮云堆雪一般。
    薛潜匆匆避入山廊下的一处榆荫里,随后一道人影闪入,“师兄,都已经办妥了。”
    薛潜道:“甚好,若事成,我不会亏待你。”
    “多谢师兄栽培。”
    “去吧。”
    明天就是清鉴会,如何在清鉴会上胜出,薛潜做了一点小动作。
    他之前已经调查过有资格参加清鉴会的破妄以上的弟子。玄门这些年虽然人才凋敝,但依旧不乏有能人,其中有两人对他夺魁造成威胁,所以他暗中使了些小手段。
    他布置完这些,恍若无事地闲闲步出山廊,缓带轻袍,风流倜傥。
    就在这时,守山门的弟子急匆匆找到他,“薛师兄,山门外有人要见你。说是你的兄长。”
    薛潜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他那个耕夫的哥哥怎么找到了这里?
    这太不是时候了。
    明天就是清鉴会,这两天洛云山上贵客云集,薛起那副穷酸邋遢的模样若被人看到,简直是在提醒诸位师长们他那贫贱的出身。
    “说我不在,外出修行去了,归期不定。”
    那弟子面色犹豫,“但他说,令尊不慎摔伤病势沉重,他们已经到了山下葭风郡的客栈里。”
    薛潜眉心一跳,他的运气太差了,老头子不早不晚,怎么就在这个时候摔伤?
    看来薛起今天不见到他是不会走,薛起在山门前徘徊不去,迟早会被同修和师长看到。
    薛潜无奈,只好跟他下山。
    屋里仄陋阴潮,老爷子缩在窄榻上,满头白发蓬乱,形容枯槁。屋子四下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药味。薛潜瞧一眼就想退出去,以免回去衣衫沾上贫贱的气味。
    老爷子伤势很重,薛起四处求医无果,听说玄门有很多高士,说不定还有救。所以才带着老父从老家蒲县长途跋涉赶来。但是,旅途颠簸,风餐露宿,到了葭风才找了间相对便宜些的客舍,老爷子已经奄奄一息。
    作为守境级的弟子,薛潜知道最好的方法是先输入真气于老父体内,再求助于精通医药的齐意初。
    但是明天就是清鉴会,他现在把输出真气救人,会影响他明天的发挥,高手对决,差距就在毫厘之间。再者,如果求助齐意初,玄清子也会知道。以玄清子谦和的为人,很可能亲自来看望老父。
    薛潜一想到风度翩翩的师尊见到他那粗浅的兄长,憨愚的老父,内心会受到怎样的冲击!
    这一面之后恐怕他和玄首之位就无缘了。
    他道:“玄门不是医馆,兄长回去罢。”
    草屋外下起了雨。
    薛潜甩下一笔盘缠路费,抛下跪在雨中哀求的兄长和病榻上的老父,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连夜回山,立即告诫守山人,“再有人冒充我兄长来找我,一律赶下山。”
    第二天清早,天色微亮。
    薛起既知无望,便打算结了账回乡,老父说落叶归根,不能客死他乡。
    这时,客栈的小二找到他,“外面有一位公子请见老先生,说是给老先生瞧病的。”
    薛起蓦然怔了怔,发现今天店家对他的态度格外亲切,片刻后他就知道了原因。
    那少年几乎用华光照眼来形容了,薛起觉得神仙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少年彬彬有礼道:“我可以进来吗?”
    薛起这才发现自己竟看得愣住了,忘了让他进屋。
    客舍简陋,还充斥着一股霉味,薛起好几次惴惴地看向这位小仙师,却见他安之若素,眉目间一片清宁,把脉诊治开方子一丝不苟。
    而且他态度亲和,边挽袖配药,边指点薛起如何煎煮,还和薛起闲聊起家常,薛起惊讶地发现,他对稼穑农常之事,不仅懂,还充满兴趣。
    他说话也不像其他先生那么文绉绉拿腔拿调的,显得率性自然,“我以前随叔父在乡间种过地,真是优游自在的日子。”
    他年纪尚小,笑起来清澈如山空朗月,温软如细雨落花,好看得让人心跳都漏了几拍。
    不得不说,那少年虽未弱冠,医术却了得,才两天,眼看着老爷子的状况越来越好转,渐渐能下地走路了。
    到临别,薛起想日后答谢他,婉转地打听他的来路,他洒然道:“我是外乡人,这几天玄门的清鉴会,来看个热闹。”
    另一边,玄清子无奈,这个谢映之,清鉴会也能缺席,从永安到葭风不过一日路程,他三天都没到。
    等到谢映之姗姗来迟时,清鉴会都已过半。
    卫宛责道:“你可知这一届清鉴会的魁首很可能就是将来的玄首?你却如此疏忽随性。”
    谢映之笑道:“我闲散惯了,不喜争胜,师父知道的。”
    ……
    魏瑄道:“那一届清鉴会,薛潜凭借手段,夺得了魁首。最终玄清子仙师却把玄首之位传给了没有参赛的谢先生。”
    不是因为晋阳谢氏的出身,而是因为他不争。无论出世还是入世,都明明白白。这才是明道以济世的玄门之首。
    魏瑄看向孙适,不像有些人,一辈子活得稀里糊涂。
    孙适定定地看着炉上火苗,渐渐地惨淡地笑了,笑出了两行干枯的眼泪来。
    “你以为我这些年的怨愤是为薛潜?不,我是疑心师宗偏袒,是恨玄门不公……如今,我也瞑目了。”
    他颤巍巍站起身来,叹道:“果然,师宗还是师宗,早就洞悉了一切啊……”
    他沉吟片刻,又转向魏瑄,“那是个陷阱,你不要去。那个人太厉害了,你会被他迷惑的,像我一样变成他的傀儡。”
    魏瑄道:“多谢提醒。但我必须去。”
    孙适见他意志坚决,也不复多言,走向门口,经过那煮着红枣粥的陶壶时,忽然驻足,不禁低身深深吸了吸那甜香的气味,叹道:“我苦修了十几年,都快忘了这尘世的味道了。”
    世事一场幻影。
    片刻后,墨辞推门而入,“刚才我眼皮跳得厉害……”
    他揭开壶盖:“谁碰过我的汤?”
    第361章 花朝
    山间梨花开得正好,阳光透过一簇簇堆雪般的花团照到山堂内,落下一地斑斓的光影。
    墨辞翘着二郎腿躺在席上,嘴里叼着盛忠带来的鹿肉脯。
    康远侯对外人吝啬,对自家人倒很是慷慨的。时不时地给盛忠稍东西。
    玄门伙食清淡,这回康远侯给盛忠捎来了些鹿肉脯。盛忠想到魏瑄在生病,就给他送来了,结果都落到了这位的嘴里。
    “阿季病没好,沾不得荤腥,我替他吃了啊。”
    孝敬师父不是应该的吗?
    而且墨辞倒是大方,看在肉脯的面上,连人一块儿放进来了。
    卫宛和齐意初都不在,青锋根本管不到他,所以此人无法无天了。
    他一边吃肉脯,一边随心所欲地教魏瑄玄法。他讲课是天马行空,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说着说着就跑没边了,丝毫不负责任。
    乃至于讲了半天,盛忠都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以为墨辞是在教魏瑄一些疗伤调息的法门诀窍。
    所以墨辞也不避讳盛忠,知道他心实,傻了吧唧的。不像他们两个,说是师徒吧,彼此一点儿都不坦诚,一句话都得掰成三段嚼碎了仔细分析辨味,明里暗里都是机锋。
    墨辞觉得有点意思,不知道将来君臣之间的相处,会不会也是如此?
    窗外春日烂漫,墨辞眯起眼睛,指尖拈着起一片落到肉脯中的花瓣,举起来对着明媚的阳光看着。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春秋。那么人心呢?
    斗转星移,人心易变。
    等将来魏瑄真的当上了帝王,他真的成了帝师,怕就是另一番光景了。还会不会有这春日山堂,梨花堆雪的风景,想到这里竟然有点伤怀。
    “我有个疑惑。”魏瑄打坐调息完毕问道。
    墨辞立即精神了,表示他是个负责的老师,言无不尽。
    魏瑄看了看他手中的肉脯,道,“人有饥饿,故食五谷,人有疲倦,故需寝寐,人知寒暑,故要着衣,看到美好的东西,便想占有,故有欲念……然玄门清修,辟谷以破除食欲,无需睡眠,不知疲倦,不知寒暑,亦无欢喜,无情爱,无杂念,无索求,清心寡欲,那么玄门的修行是否可以说是和人的天性相悖的?而玄门所谓的根骨佳,也只是指天性寡淡易于修行之人?再则,凡人有生老,草木有枯荣,此乃自然之规律,而传言玄门高修者可达到不生不灭之境,所以修玄法实则是逆悖自然与人之本性,乃逆天修行?”
    墨辞愣了下,这题超纲了……
    这种问题恐怕连谢映之是知而不谈,这小子才修玄法多久,竟给问了出来。
    他一时答不上来,翻身而起,“快到花朝节了吧?听说葭风郡里有斗花会,有很多漂亮姑娘,一起去逛逛?”
    魏瑄:……
    墨辞见他索然无味,一拍脑门才反应过来,立即补充道:“也有很多美少年,美青年。”
    魏瑄无语。
    他对凡间声色毫无兴趣,除去巫山不是云。被墨辞这么一说,搞得他像个来者不拒的色狼一样?
    墨辞语重心长:“阿季啊,你这病整天呆在屋子里是好不了的,得出去走走。”
    “花朝节,专治各种花痴病!”
    盛忠一口茶喷在席上,赶紧抹了把嘴:“墨师兄,我们都是初蒙,不能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