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一股无形而霸道的力量就将孟秩强劲地推开。
    孟秩猛然倒退几步,猎犬般的嗅觉闻到了一缕蚀骨的阴寒。
    “你会妖术?!”
    那人半边脸沉在灯烛的黯影里,令人看不真切,“我乃玄门之人,府令不必惊慌。”
    孟秩不知真伪,莫名打了个寒颤,他不想招惹玄门,最后客气道:“请滚出去。”
    那自称沈先生的人淡淡道:“府令不想知晓当年之真相吗?”
    孟秩:“你既然是萧暥的人,必然替他开脱,我凭甚相信你说的话?”
    “我的话府令不信,但有一个人的话,府令也许想听一听。”那声音微凉,低沉浓丽中带着一缕暗昧的笑意。
    果然孟秩问:“谁?”
    “孟将军作为永安府令,应该知道去年末,君候在永安城的平阳里置办了一座宅院,颇具规格。”
    他这一说,孟秩立即想起来确实有那么个宅院,修缮得极为富丽,但城中却罕有人知,除了作为永安府令的孟秩,才知道有那么个宅子。
    那个宅院的位置也非常特别,它处于都尉署和永安府之间,也就是说宅院中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两头都能最快地出兵。除此以外,永安府的望楼可以清晰地望到府邸的出入情况。
    这府邸极为阔绰,孟秩猜测住在里面的人身份尊贵,但是出于一定的原因,自由受限。
    那位贵人住进去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孟秩只见过一次他的车驾出行,前前后后绵延几十人的马队,甚为气派,但是所走的路,却挑的冷街僻道,可见此人出行极为低调。
    更让孟秩吃惊的是,那贵人周围的‘家仆’,孟秩居然还认识几个脸熟的,都是魏西陵的轻羽营中精锐。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孟秩哑声道,“先生知道那宅邸中住的是什么人?”
    那黑袍人道:“前凉州牧曹满曹将军。”
    孟秩不禁失口道:“曹满?!他怎么会在永安城!”
    “因为他是当年葬马坡之事的重要人证。”那黑袍人的声音迷离幽黯,像雨夜里绽出的妖花。
    孟秩猛然想起,当年老将军就是和曹满会师共伐蛮人途中遇袭的!
    “我的话,主公的话,将军皆不信,那曹将军的话,府令是否要听一听?”那人循循善诱。
    孟秩忽然警醒,道:“主公下过死命令,任何人都不能进入宅邸。”
    ‘沈先生’笃定道:“府令掌管整个永安府,总会有办法进去。”
    “但是……”孟秩内心挣扎,军令如山。魏西陵向来法度严明。
    黑袍人道:“我再提醒孟府令一句,府令的任期还剩七天,是要一扫疑云知悉真相,还是如此混沌一生,府令自行决断。”
    第321章 对手
    正月初七,燕州,馆驿。
    夜深雪重,时不时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
    东方冉把灯芯挑亮了点,将绢纸在桌案上徐徐铺开,柔软的纸如云卷云舒,展开了一张精工细描的画。
    画中的人侧身坐在水边,身段轻盈,肌肤胜雪,更妙趣的是他后背的衣衫半敞,上半身是人,纤细柔韧的腰身下却是翠羽金丝的雀翎,在水边华丽绚烂地铺展开来。他的身后是一丛层层怒放的牡丹,看墨迹的新旧,似乎不是原笔,不知道是谁的趣味。
    那花枝添得恰到好处,仿佛无风而自摇曳,让人有种信手拨开的冲动,指尖就会不经意地触摸到画中美人白皙轻柔的纤腰,细腻入微的触感丝丝入骨。让人不由心猿意马起来。这么看来,这几朵牡丹真是添得恰到趣味。
    一张画像能看得人欲仙欲死,这画师也是丹青妙笔了。
    这张画是魏瑄在潜龙局上画的,潜龙局后就风靡了九州。
    东方冉探出一根如枯槁般的手指,又收拢了,看着自己长长的指甲,这阻碍了他对艺术的欣赏。
    瘦长的手指并没有流连在美人轻盈的腰线上,却偏偏落在他眼梢的一点灼灼的小痣上。
    角度微妙一转,旖旎春色中忽然生出了一线峥嵘来。再一看,那眼梢分明寒似冰刃,将无尽杀机藏在无边风月里。
    东方冉觉得有趣,这画师心机颇深,可惜没机会一见相谈,说不定还能颇为投缘。
    东方冉细细欣赏了好一会儿,才道:“此图在九州的行价已逾千金,辛苦郢副都尉为我求得真迹。都尉花了不少钱罢?”
    透过这张画,他能推测出很多东西。比如画中人的脸,是他曾经求而不得的容颜。
    “没花钱,就杀了两个人。举手之劳罢了。”一道清亮的女声道,
    那副都尉是个俊秀的姑娘,个子高挑,做男子装束,显得极为精干利落。她自称姓郢,字青遥。是铁鹞卫的副都尉。
    此番就是她一路护送东方冉北上燕州。
    北宫达手下有两支重要的轻兵,燕庭卫和铁鹞卫,其中燕庭卫是北宫达的亲卫,负责卫戍,而铁鹞卫则负责用间、刺探、暗杀,行为更诡秘地多。
    “我初次见都尉,觉得你并不像一个杀手。”东方冉道,“你为何会成为北宫将军的铁鹞卫?其中一定有一段曲折的故事。”
    今晚收到孔雀图的真迹,他兴致很好,说着斟了杯酒,“你我都是乱世中飘零之人,何不一起喝一杯?”
    郢青遥没有接酒杯,她不想喝此人的酒,那酒是用蛇蝎蜈蚣等毒物浸出来的,据说习武之人喝了强身健体,但她也是个女子,她虽然并不惧怕这些毒虫,但是心理依旧不适。
    她简短道:“没什么故事,乱世中,只是为了生存。”
    乱世里看多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很多人能活下去就好。
    东方冉也不尴尬,兀自把玩着酒杯道:“看来都尉家中还有兄弟姐妹。”
    “有。”郢青遥并不隐瞒,道:“五十几口人,如今全靠主公庇护。”
    东方冉长叹了口气,“乱世之中,家人多是拖累,我也曾有家,家在穷乡僻壤,自从我进了玄门,就不想再进那个四面漏风的屋子了,柴门窄小,每一次进屋,我都要低下头。”
    郢青遥看了看他高瘦的个子,“你为何不为修缮一下?”
    “既入玄门,便是无家。”东方冉决绝道,
    ‘但你已叛出玄门’郢青遥在心里想,一个叛出了玄门的人,却不时还把玄门挂在嘴上,到底出于什么心态?
    郢青遥看不起叛徒,更何况眼前这个人的一言一行都让她联想到剧毒的蝎子和蛇,那些常年躲藏在黑暗中的冷血动物,冰冷而狠毒,伺机而动,一发致命。
    她不明白以主君的胸怀和眼力,为何要重用一个毒如蛇蝎又反复无常的男人,还下达了让她不遗余力帮助他的命令。
    她是铁鹞卫的副都尉,手中直接掌握着一支铁鹞卫,别看只有三十人,全是各怀绝技身手矫健的精锐,拿下郡城,夺取武库都没有问题。
    郢青遥道:“先生来燕州已半月有余,却还没有见到北宫将军的面,先生不急吗?”
    东方冉到达燕州时,已经是年末,名帖递上去后,北宫达没有召见,只让他住在燕州馆驿,这一住就是半个月。
    东方冉倒安之若素,慢条斯理道:“北宫世家三代公卿,北宫将军官拜太尉,雄踞燕州,声名显赫,帐下谋士如云,武将如雨,何止是幽燕之地的人才,九州之俊杰都趋之若鹜,北宫将军又怎么会注意到我?”
    郢青遥道:“先生乃谢玄首的师兄。如果主公知道先生的真实身份,必然会立即有请先生。”
    咔的一声,指甲嵌入杯中,青铜爵裂开了一道缝,绿色的酒液如同毒汁从指缝间淌下。
    东方冉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冷刺骨,阴沉道:“不必。”
    他用虬屈的指甲指了指脸上那张惨白的面具,“谢映之留给我这个,就足够我对他铭记于心了。”
    如果他的复仇还要仗着谢映之的名号,才能得到北宫达的重用,那才是天下最滑稽可怜的事。
    他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尖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在寒夜里听来毛骨悚然。
    郢青遥静静看着他,她明白了主君为何会选择东方冉。这是他一直用人的标准。既有疯狂的执念,又能冷静地谋划。就像呼延钺,像贺紫湄。无相和张缉从来都不是他的直系。
    东方冉止住冷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北宫将军吗?”
    郢青遥道:“自从萧暥拿下凉州,坐拥雍襄,只有北宫将军还能与之抗衡的实力。”
    东方冉点头,“谢映之辅佐萧暥,我就辅佐北宫将军,我们师兄弟各为其主,逐鹿天下,一决胜负,岂不痛快?”
    郢青遥道:“先生虽有建功立业之雄心,但是现在主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请见先生,先生有何打算?”
    难道一直在这馆驿里等待召见?
    东方冉道:“北宫将军不见我,是因为我尚无尺寸之功。只有做一件大事,北宫将军才会注意到我。”
    “什么大事?”郢青遥看着这个蛇蝎般的人,心中隐约一寒。
    主君评价东方冉时用了三个字,有奇谋。郢青遥觉得贴切,这是一条奇毒无比的蛇。
    东方冉并不急于回答,反而问道:“北宫将军为何能雄踞北方,使天下才俊纷纷来投?”
    郢青遥不假思索道:“实力。”
    东方冉摇头,“都尉只说对了一半。”
    “愿听先生指教。”
    “这大雍朝的天下是世家之天下,这些高门大户最看重什么——名望。”
    郢青遥:“难道以主公三代公卿的名望还不够?”
    东方冉不客气道:“不够,在名望上,萧暥占有一个北宫将军无论如何也不能比拟的优势。”
    “什么优势?”
    “皇帝。”东方冉道,
    郢青遥心中微微一沉,此人果然眼光刁毒,主君也是看到了这点,所以才派遣紫湄潜入宫中,控制皇帝。
    “北宫将军实力再强还是大雍的臣子,陛下即便是个傀儡,也依旧是九州唯一的天子。皇帝在谁手中,谁就掌握了国祚正统。如果将来北宫将军与萧暥开战,名义上萧暥就是奉天子以讨不臣,都尉以为天下士人会站在哪一边?”
    郢青遥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别有意图:“看来东方先生已有奇谋。”
    东方冉看了一眼那画轴,“我料萧暥和谢映之现在都不在大梁,此乃千载难逢的机会。”
    郢青遥脸色一骇,“你要抢皇帝?”
    东方冉笃定道:“久闻铁鹞卫是天下一等一的军队,不知是否名副其实?”
    ***
    从桑野郡出发北上,走官道,五天就可以抵达大梁。
    半年前,萧暥专门仿照秦直道,修了一条从大梁到江陵的高速公路,方便南北物资流通,利国利民,同时也算是假公济私了。
    眼看已经到了正月初十,还有六天就要开朝会了。可谢映之却似乎一点都不急着回去,一路走一路领着他拜访襄州的士族名门,顺便游山玩水。有时候萧暥觉得他好像在遛狐狸,而且乐在其中。
    经过大半年的屯田新政,沿途万顷良田,流民得以安家乐业,春耕即将开始。加上广原岭匪患已清,官道上往来商贾络绎不绝,一派繁荣的景象。
    他们还顺道还拜访了居住在庸城的田夫人,康远郡的土豆侯爷,萧暥吃饱并打包了香喷喷的糕点,土豆侯爷还送给了他一座矿。
    这几天下来,襄州从士族到民间,对萧暥的普遍印象从‘杀伐果决心狠手辣’,变成了‘长得漂亮,好说话,不挑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