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迦罗抬手让他不必再说,余先生幽深的眼瞳静静地盯着他,他知道,阿迦罗已经下了决心。
    阿迦罗一字一句道:“献上单于铁鞭,奉金皋为大单于,我们举族归顺。”
    “什么!”众人尽皆愕然。
    “大单于不可!我们死也不投降!”栾祺眼眶泛红道,“洛兰部愿追随大单于血战到底!”
    赫连因也急道:“大单于,都是我的错,你鞭挞我,杀了我都可以,但是单于铁鞭不能交出!”
    “大单于,不能交出铁鞭啊!”
    “那金皋算什么!他一个杀兄篡位,贪得无厌的屠夫,有什么资格成为单于!”
    阿迦罗静静道:“正因为金皋有野心,他才会接受我的条件,他得到了单于铁鞭,必定不会再追究今天早上的袭击,也会安顿好我们的部众。”
    余先生默不作声地看向他,发现以前自己真的小看了这个蛮人。他居然还懂得以退为进。
    漠北草原上弱肉强食,他们从漠南王庭迁徙至此,即使没有今天和日逐部的冲突,以他们这两千疲敝之众,无论遇上哪一个漠北部落,对他们来说都是凶险无比。
    如今阿迦罗将计就计,选择强盛的日逐部献上单于铁鞭,野心勃勃的金皋必然大喜过望,而他们这两千人就成了千里迢迢从王庭赶来,尊奉金皋为大单于的功臣。他们不单会没事,还绝对不会受亏待。
    从此他们就可以在日逐部的庇护之下,修养生息,逐渐壮大。
    阿迦罗目光森然,“铁鞭在金皋手中不过做几年大单于的梦罢了,但是我保住了你们,保住了我们的部落,这才是我们今后重回王庭的希望。今后,你们也不许再叫我大单于。”
    众人散去之后。
    阿迦罗走到了河边,凿开了一个冰洞,将所有和他曾经身份相关的物件,全部投入了其下涛涛的河水中。
    从此以后,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北狄士兵,草原再没有大单于。
    最后他的手心里只剩下那枚戒指。
    正午的天光照射下,戒面上镶嵌的深邃的海蓝色宝石犹如银河遥落,散落千点星光。
    曾是他的星辰和月亮。
    在两个月前的那场王庭的浩劫中,他大帐内的所有的珍宝——那些他为萧暥订制的珠玉珍宝,都被萧暥手下的匪军洗劫一空,连镶嵌在华丽衣裙上的美玉宝石都未能幸免,被粗暴地撬下。
    这些东西本来就是送给他的,萧暥却偏偏要用这种方式来夺取。
    余下残破的锦袍衣裙阿迦罗全都烧了。
    只有这枚戒指,这枚在月神庙的灰烬中发现的戒指,因为没有在大帐中,逃过了一劫。
    那如星辰闪烁的宝戒,在他宽大厚实的手掌中还是显得过于小巧了。
    这是他从战火夷平的漠南王庭带出来的唯一念想,那一缕遥不可及的思念和痛恨,神明为证,将来,他必会杀回王庭。
    第315章 春夕+七夕番外
    天高云阔,莽莽苍苍的漠北草原上,日逐部首领旃帐前,阵阵皮鼓声中,各色旌旗飞扬。
    王帐前铺着华丽的西域地毯,即将加封的准左右贤王,谷蠡王、大都尉、大当户、骨都侯等恭敬地肃立两旁,他们身后整齐地立着日逐部的八千精骑,他们都是最强悍的勇士,穿着崭新的皮甲,跨着雄骏的战马。在他们身后,起伏的草原上站满了前来观礼的日逐部部众,人头攒动,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
    苍凉的牛角号声响彻了草原。栾祺双手托着单于铁鞭踏上中央的锦毯,他走到金皋面前,弯腰躬身,恭敬道:“北小王栾祺率领漠南王庭余下的部前来投靠日逐部首领,我愿献上十八部落之单于铁鞭,奉金皋首领为我们草原的大单于。”
    说罢他单膝下跪,将单于铁鞭高举过头顶。
    金皋站在高台之上,头戴着金冠雕尾,神情凝重地接过铁鞭,扬声道:“勇士们,两个月前中原人扫荡了漠南王庭,杀死了我们的大单于,诸位王子和漠南五部的首领,他们烧毁了王庭,捣毁了我们祭天的神庙,屠杀了十几万的部众,这个仇我们必定会报!草原的铁蹄必会如疾风横扫中原的土地,我们复仇的弯刀必会成为他们的噩梦!”
    “大单于勇武!”人潮涌动,众人的呼号声中,栾祺心情复杂,单于铁鞭带着族人所有的希望,他都交出去了,能换来他们想要的吗?他目光忧郁地悄悄看了一眼阿迦罗。
    阿迦罗站在沸腾的人群里,浓眉凝起目光沉静。
    他做出的决定,就像草原上射出去的箭,不会回头。
    单于铁鞭以他一人的雄心,换来两千多部众的生机,也避免了一场没有把握的恶战。
    他曾在北雁的哀鸣中,戴着荆草的王冠,在废墟中加冕为王,他说过,不会再让跟随他的部众饥寒交迫,不会再让他的族人居无定所,他说到做到。
    果然不出阿迦罗所料,金皋重重赏赐了栾祺,不仅封栾祺为右大都尉,还赏给栾祺牛羊各千匹,还将新掠获的两千人口赏赐给栾祺,其中包括了五百甲兵,并有工匠兽医等十多人,除此以外还有八百匹良马。
    单于铁鞭给他们换来了食物,牛羊,栖息之地,甚至人口、甲兵和战马。
    阿迦罗明白这赏赐一点都不为过,放在中原,这叫做从龙定鼎之功。他们的这次归顺给金皋带来了至少两大利益。
    在漠南,各部落之间还多多少少还遵守一点古老的盟约,在掠夺中原城镇时还会结成同盟。但在漠北则更为血腥野蛮,金皋以往侵略吞并其他部落,使得周边部落咬牙切齿,如今,他们的投奔,直接将金皋推上了大单于之位,今后金皋出兵掠夺其他部落,那是大单于征讨不臣,名正言顺。
    其次,金皋成为大单于,一定程度上也使得漠北其他分散的小部落前来投奔,起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作用。金皋大大赏赐了栾祺,也是做给漠北草原上的其他部落看的,表明只要投靠他金皋,就能获得牛羊马匹和数不尽的奴隶。
    再者,他们这些从漠南草原千里迢迢前来投靠的人,在漠北毫无根基,对金皋没有威胁,甚至金皋还会着力扶植他们。
    最重要的一点,金皋有野心,这是阿迦罗投靠他的原因。但是既然投靠,必然要选择草原上最强悍的狼。
    午后,阳光照在马厩里。快要开春了,风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气息。
    趁着阳光充足,阿迦罗给战马刷洗。
    如同慵懒的狮子鬃毛般随意披落的卷发如今扎成了无数股细小的发辫,编到脑后,完全展露出宽阔饱满的额头和刚毅中略带粗犷的脸庞轮廓,整个人也显得清朗健硕。
    他和所有北狄人一样鼻梁高挺,眉弓微微突出,显得双眼深邃,午后的阳光下,他琥珀般的眸子里闪着点点碎金般的阳光。
    他光着膀子,以免水溅到身上湿了衣袍。
    阳光照着他宽阔的肩背,后背虬起的肌肉块垒分明,健硕坚实,即使没有涂抹茶油,也显得强韧而光泽。
    随即他就感觉到冰凉的猎刀抵住了他的背脊。
    “我那天看到你就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士兵,你在图谋什么?”朝戈森冷道。
    猎刀似乎是故意戏弄一般,刀锋沿着他背后起伏柔韧的肌肉线条蜿蜒而行,好像是在考虑着如何肢解。
    阿迦罗专心洗刷马背,头也不回道:“我以前是单于王庭的骁狼卫,在王庭一战中,我犯了严重的错误,北小王罚我做一个养马的士兵。”
    他毫不顾忌背上抵着锋利的尖刀,“公主还有想问的吗?”
    朝戈目光咄咄:“那天你们是想抓我,来要挟我阿大吧?”
    阿迦罗也不否认,提醒道,“现在是父王了,公主。”
    朝戈一挑眉,傲然道:“你以为我稀罕当这个公主?”
    刀尖刺破皮肤,鲜血渗了出来,阿迦罗恍若不觉,自顾自去梳理马尾。
    朝戈见此人背后的肌肉坚硬得跟岩石般不知痛痒,悻悻收了刀,“你是漠南来的,就应该知道王庭去年的变故。大单于、少狼主又怎么样,五大部落被中原人屠了个遍。”
    阿迦罗沉默,埋头给马梳理鬃毛。
    朝戈并没有察觉他神色渐渐阴沉,继续道,“听说连王庭都被夷平了,祭祀天地的月神庙也被中原人给烧了,草原上从来是实力说话,大单于又怎么样,不过是个虚名,我倒希望阿大别当这个大单于。”
    “这不一样,公主。”阿迦罗低沉道:“王庭之变是因为阿迦罗愚蠢,被中原人利用了,他毁了王庭,也害了部众。”
    “我倒不那么认为,漠南王庭也就他还算是个英雄。”朝戈道。
    “我阿大说过,呼邪单于老迈昏聩,宠爱幼子维丹,维丹是一只毛都没长全的雏鸟,被保护得太好,不可能成为翱翔天空的苍鹰。王庭若是落到维丹的手里,就被穆硕操控,穆硕贪婪好色,沉迷于娇妻美妾,贪图中原精美的粮米和绫罗绸缎,满足于骚扰边郡打家劫舍,不过是为了让中原皇帝将他像养猪豚一样圈养起来。”
    阿迦罗心道:但即使穆硕是头猪豚,萧暥也根本就不想白费粮糠养肥他。萧暥做得更绝,他宰杀了穆硕,再扶植年幼懦弱的维丹,自己成为草原上的摄政王,将大单于攥在手心成为傀儡,让草原永远匍匐在中原朝廷的脚下。
    只可惜最后在月神庙,被苍冥族横插一脚,使得维丹和各大部落首领都死了。萧暥才不得不放弃扶植傀儡的计划。
    朝戈继续道:“而且阿迦罗这个人很有眼光和胆略,我听说半年前,他就在四处游说各大部落联合起来,共同对付中原人,但老单于却不但没有听从他的话,还怀疑他有异心,漠南王庭如此对待勇士,活该有覆灭之祸。”
    “阿迦罗杀父弑君,残害兄弟,公主这样说一个叛逆,不合适。”阿迦罗说完,转身就走。
    朝戈眉头一簇,忽然抬鞭拦住他,扬声道:“你箭术不错,明天陪我去打猎。”
    阿迦罗头也不回,“公主,那头芷羚不是我射的,我只是个养马的。公主要狩猎,军中善射者多得是。”
    朝戈爽利道:“养马的,好!从今往后,我的骕骝就交给你喂了。”
    阿迦罗脚步一顿,依旧没有回头,径直牵着马走了。
    朝戈看着他沉默的背影,微微眯起眼睛。她倒要看看他能隐藏到什么时候?
    就冲他昨天说一不二的底气,敢于劫持她的胆略,怎么可能是个普通的士兵?
    他为什么要隐藏,他投降阿大,又在图谋什么?
    朝戈可以直接告诉大单于此人可疑,但她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这个威壮的男人,沉默中却有一丝寂寥的忧伤。就像一头默默舔舐伤口的猛兽,让她心中隐有所动。
    更远处的高坡上,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朔风卷起他灰白陈旧的袍服,幽暗的目光隔着一片错综的枯枝,遥遥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就在这时,一只渡鸦拍着翅膀,飞落到空枝上。
    余先生抬手娴熟地解开信筒,取出卷起的信。
    信中,主君让他不遗余力地扶植漠北之王,随信还附着一份用密书所写的配方。
    余先生浑浊的眼中闪现一丝异色,他快速看完配方默记于心,那张纸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最后变成一堆焦灰。
    ***
    江州,永安城,正月初五。也是江州一带迎新祈福的春夕节。
    入夜,公侯府里张灯结彩,一改平日的肃穆。大堂上传来丝竹之声,回廊上穿梭着托着果盘珍肴佳酿、衣着华彩的侍女。
    因为魏燮方宁之事,除夕没有设家宴,所以太夫人打算补一场家宴,请方家族人一聚。除了容颜被毁、不便露面的方宁,其他方家子弟都来了。
    至于魏氏,只请了魏曦的父亲魏远,也是魏西陵的堂叔。其含义不言自明。借着这次家宴,老夫人要将两家一直非常关注的联姻之事定下来。
    在魏曦和方娴联姻之后,魏西陵就会立即委派魏曦掌管要职,一年内逐步接手江州财政,包括部分后勤军备的事情也将一并交给魏曦。方娴的弟弟方澈也将出任少史,掌管庶务。
    太夫人意味深长道:“西陵,你的兄弟们也都长大了,这江州七十二郡的重担,让他们给你分担一些,你不要再一个人扛着了。”
    魏西陵凝眉:“太奶奶费心了。”
    他很清楚这一系列建州的人事任命,必然引起方胤的警觉。今晚这场家宴恐怕是玄机重重,各怀心思。
    一直以来,方胤作为方家的族长,掌握着江州一大半的财政,甚至以筹措军费之事暗中向他施压。方宁出事后,方胤立即又提出了让方姣联姻,以便将来出任方家族长。继续掌握江州的财政大权。
    北伐大战之前,这种局面必须改变,否则将来他大军在外,江州若不稳,就很被动了。
    此番魏曦和方娴的联姻,实际上是借此提拔和培养魏曦和方澈,担当起江州的财政和庶务,也奠定此后江州的格局。
    以方胤敏锐的嗅觉,必然知道魏西陵在有意在方家内,扶植方澈这一支。方胤也一定会准备应对之策。
    而且有一个细节让魏西陵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