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退【二】

  江城水系发达,滨江路沿线毗邻河道有两条老街,路两旁满满当当都是茶馆。
  包间里,一张四四方方的麻将桌摆在正中。
  空调温度调到最低,窗户只开了一条缝,烟雾沉在半空,缭绕着散不出去,席间连脸都看不清。
  林旭把烟叼在嘴里,腾出手来摸牌,蹙眉看了一眼,是张八万,挪了挪插进牌墙里,又丢出去一张三条。
  “操,他妈的倒是给我来个自摸啊……”下家罗斌摸了牌,一看是张没用的五万,气急败坏地拍出去。
  “哎,我碰!上听!”
  “等等,胡了。”林旭垂着眼,把烟从唇边拿开,双手推倒自己面前的牌。
  一把万字清一色。
  “我靠,罗斌你他妈今天点了旭哥多少个炮了,傻逼啊?”冯栋见牌这么大,翻着白眼骂了一声,不情不愿地从抽屉里摸出几张百元纸钞。
  “上一把是谁放的八筒啊?还他妈好意思说我。”
  “没你放的多。”
  “你什么都放得不多就他妈屁放得多!”
  冯栋嬉皮笑脸地感慨道:“都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搁旭哥身上,这也不准呐!”
  林旭接过钱,任他们七嘴八舌地争吵,没说话,只是随手把钱推到一边,然后单手把牌推进机麻桌中间洗牌的圆盘里,懒懒地靠着椅背,吸了口烟。
  其他人见他赢了钱好像也不怎么高兴的样子,揣摩了下,冯栋率先开口道:“旭哥,场子最近那么热,分下来的钱却越来越少,徐建东那帮王八蛋分明就是在搞事!”
  罗斌立刻接话,告状说:“操,老子那天差点就跟李六干起来,我要去上个厕所他妈的还让我走另一边,路是他们修的啊。”
  冯栋插嘴:“修个鸟的路?就该狠狠干他一顿,前两天他还找我打听旭哥的事儿,问那夜喝酒的靓妞儿到底是谁?”
  “谁?”
  “还能有谁,就那34B啊。”
  罗斌好奇追问:“那你跟他说了吗?”
  “我疯了啊?”
  林旭像是根本不在意,没听见一般,甚至完全没动声色,只是有些倦怠地垂下眼皮,将头向后搭在椅背。冯栋见他不肯搭腔,也觉得没劲起来,转回之前的话题,轻嗤一声,说:“不就是和一帮客人在包间里溜冰,谁他妈不知道啊,整天搞得神神秘秘的。”
  坐上家的吴智杰一边摆牌,一边觑了林旭一眼,不平道:“旭哥,依我看,份子钱里面肯定没包含徐建东卖毒品的那部分,客人和货都在他们手里,他们卖了多少我们根本不知道,账还不是随他们说?”
  林旭从鼻间呼出一口雾白的烟,手里整着牌,指间捏住一张象牙色的麻将块翻来覆去地把玩,依旧沉默不语。
  吴智杰小心翼翼瞄了眼林旭,低下声音道:“旭哥,要不我们也自己干?我认识个人,摇头丸麻古冰毒什么的他都有货……”
  闻言,林旭手上的动作蓦地停住,顿了下,眼角一抬扫过去。
  吴智杰一下子哑了声,林旭眼神里的狠厉寒光无端让他胆颤,霎时,他觉得额角冷汗好像都要掉下来了。
  静了几息,林旭转过视线,挨个扫过他们三个人,冷下脸沉声道:“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我不碰那玩意儿,我手底下的人也不准碰,谁他妈要是敢沾毒品,别怪我不讲情面!”
  他很少跟下面的人发脾气,重话也几乎没说过,遑论这样突如其来的无名之火。一时之间,几人惊愕地愣在原地,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这时,房门被推开,刚才出去给他们买酒的两个人扛着四箱啤酒走进来。
  “等了半天不给送货上门,还他妈要自己扛上来,累都累死了。”
  “怎么样了?谁输得最多赶快滚下来!”
  这俩人迟钝,没觉察屋里气氛的凝滞,大大咧咧地走到桌边,其中一个弯腰瞧了下罗斌的牌,推着他的肩说:“你这把烂牌输得连裤衩子都没了吧?起开让我玩儿两把!”
  罗斌回过神,他输了不少,又跟着挨了顿训,也没了玩牌的心情,刚作势起身,就看到林旭在烟灰缸摁灭了烟卷,一推牌墙,“你们玩儿,我走了。”
  冯栋嚷嚷:“啊?旭哥,还早啊,这么快就走啦?酒都还没喝呢。”
  “少喝点儿,中午才刚喝完几斤白的,当心喝进医院……”不知想到了什么,林旭止住话头,神色懒散地拿起椅背上的短袖衬衫往肩上一搭,瞥了眼桌角刚赢的一沓钱,示意冯栋:“请兄弟们吃宵夜。”
  从打牌的地方出来,楼下停着几辆出租车,林旭走向距离他最近的一辆,拉开车门坐进后排。
  他一上车,司机就闻到一股浓重的烟酒混杂的味道,不由得皱眉从后视镜打量一眼。林旭报过地址,往后仰靠在椅背上,把衣服盖在身前,闭目养神。
  这几天天气不好,他腿上旧伤复发,疼得厉害,尤其是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昨天弄得他几乎整夜没睡,又打了整天的牌,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
  之前,他跟乔三要皇冠娱乐会所三成的份子,是考虑那里鱼龙混杂,这个犯罪团伙的许多消息都会从中散播出来。可是徐建东防他防得很紧,所以一直没得到太多有用的东西。上次他在永宁街城中村被徐建东的手下发现后,他们立刻就换了窝点,他跟了几次都没找到,心下难免有些焦灼。
  乔三那头明着给他面子,以便达到掣肘徐建东的目的,却也只让他带人销了两次货,涉及的黄金数额微不足道,说到底还是不够信任他。
  虽然进来之前早有准备,这帮人还是比预计的要难办许多。
  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林旭的思绪,他睁开眼睛,摸到手机接起来,是林灏的爷爷打来的,老人家是明事理的人,简单说明了情况,原来下周四幼儿园有个活动,林灏闹脾气不肯吃饭,非要让他出席参加才行。
  林旭没立刻答应,迟疑了下才说过两天给他答复,便挂断了电话。
  隔着灰蒙蒙的车窗,外面是连成一片散发着橙黄色光晕的路灯。
  来往的车辆喧嚣交错,诡谲朦胧。
  说不清是为什么,林旭突然觉得胸口沉闷,整个人仿佛被一种无形而巨大的东西吞噬了。
  出租车遇到红灯,在路口前缓缓驻停。
  视线因此得以定格——
  车窗外一杆路灯上,挂着个黑色的塑料袋。有风吹过来,袋子鼓着风,拽着路灯晃动了一会儿,终于抵不过风力,飘向更远更黑的上空,很快消失不见。空气中只有金色的尘埃,茫茫地漂浮着。
  忽然间,他似乎明白了。
  那是一种无形而巨大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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