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溯有点弄不轻她们姐妹的品味了,“长得凶悍还出言不逊,阿妹好这口?”
    居上瞥了他一眼,“这叫缘分,你懂不懂!想当初我还不想理你呢,宫里还不是降了旨。”
    也可以说你我本无缘,全靠我使劲吧,凌溯笑了笑,没有辩驳。
    “长得凶,说话还疾言厉色……”居上兀自琢磨,“这样的人不多吧,你知道是谁吗?”
    凌溯忖了忖道:“那场宴上,有爵的都上过战场,武将鲁莽些也是常事,但明知是来相亲,还不知遮掩的并不多……听着怎么有些像二郎?”
    居上忙追问:“哪个二郎?哎呀,如今就是这点不好,家家户户都称郎,分不清谁是谁。”
    可能这样揣度,有点对不起凌洄,但照着描述真的很像他,面貌不温柔,面对女郎,说话也没什么耐心。
    “我家二郎,雍王凌洄。”
    居上怔住了,想起秋狩那日见过的雍王,别说,还真能对号入坐。
    “可见我家玉龟眼光不错。”居上喃喃说。
    但这件事的可能性不大,人家是王,且两个人年龄差,比她与凌溯还大。一个沙场上杀人如麻,一个独自如厕都怕有鬼,大概只能当玩笑了。
    凌溯见她神情有些怅惘,讨好道:“等见了二郎,我找机会打听打听,看看那人究竟是不是他。”
    居上也没放在心上,含糊应了,又道:“我听说五嫂下月成婚了,今日见了和月,那孩子蔫蔫的,连话都不肯说,看着好可怜。”
    关于这种事,凌溯很有快刀斩乱麻的作风,“成婚就成婚吧,孩子难过一阵子,时候长了就好了,同在长安,又不是不能见。至于和月,她是你的侄女,将来大可借你的势。等到议亲的时候,有你有辛家,唐义节说不定也高升了,还愁说不得好人家?”
    有些内情他也没好说,再过十来年,五郎的功业也建成了,到时候和月自是贵女中的贵女,儿时虽然命运不济,长大之后却吃不了亏,大可放心。
    居上闻言松了口气,“也对,眼光放长远些,出身辛家,还有什么可愁的。”
    家里事掰扯完了,凌溯又和她交代:“我这几日怕是还要忙,若是赶不及回来,你不要太想我。千秋节三日,全城不宵禁,你要是想回家,就在家里住上一晚吧,等我那里的事忙完了再来接你。”边说边唏嘘,“年关将近,很多政务要在年前处置,不光东宫忙,岳父大人在政事堂也忙得不可开交。”
    可不是,居上听阿娘说,阿耶昨夜也留宿了政事堂。毕竟这是大历建朝后的第一个年关,年关难过,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接下来真如凌溯说的那样,忙得摸不着耳朵了,连着两日没能回行辕。居上收拾好了东西,只等正日一到,便回去与家里人一起过诞节。
    院里的树上挂上了长寿结,用以为圣上祈求福寿。多日的雨雪也散了,一早太阳便慢悠悠爬起来,待咚咚鼓一响,久违的金芒洒满庭院,大有万象更新之感,连腆着肚子的长嫂也出门溜达了一圈。
    顾夫人很高兴,迈进前厅对众人说,“今日春风要来走动,我让人去九郎衙门传话了,让他早些回来,两个人多多相处,日后成婚不生分。”
    春风是顾夫人胞弟的幼女,长得白净姝丽,性情又乖顺。早前九兄没定亲的时候,就常听三婶提起娘家的侄女,念叨着要亲上加亲,将来孩子们都不受委屈。
    居上三姐妹躲在一旁闲聊,居安说:“五嫂也是亲上加亲来着,还是自己人靠得住。阿娘怎么不在杨家族中给我挑个郎子,也凑个亲上加亲?”
    两个姐姐不禁感慨她不害臊,居幽问:“阿妹也巴望出阁了,整日胡思乱想。”
    居安扭了扭身子,“我看阿姐们都有郎子,怪热闹的。”她的诉求只是热闹,不至于两位姐夫来了,阿姐们都去应付郎子,留她一个人落单多孤独。
    不过说起杨家,实则杨夫人的娘家算不上一等的门阀,当初老家主与杨家家主是至交,这门婚事是老家主定下的。也正因为门第并不十分相配,又是给长子娶亲,辛老夫人对这新妇有些挑剔。无奈不争气的辛道昭非杨氏不娶,辛老夫人最后只得妥协,但杨家门第到如今也还是平平,族中子弟也没有特别出众的,因此居安想亲上加亲,怕是不可能了。
    喝一口香饮子,再吃上一块点心,居上抽空腾出嘴来告诉居安:“你在赵王家看见的那位郎君,很像一个人。”
    居安“咦”了声,“阿姐回去,同姐夫殿下提起了?”
    居上说是啊,“终身大事嘛,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毕竟那些公子王孙,他比我们更熟,我同他一说,他就报出个人来,你猜是谁?”
    居安急切地问:“是谁?我猜不出来,阿姐快说。”
    居上便不卖关子了,直截了当道:“雍王凌洄。”
    这下子居安更惆怅了,“这么不知礼的人,居然是雍王,老天不开眼。”
    她又去计较人家的态度人品去了,居上努力把她纠正回来,“你那姐夫殿下说了,等他去打探打探,确定到底是不是雍王。”
    居安说:“这还有什么好打探的,真要是雍王,我也不能把人家怎么样。再说是二姐调侃,我才想起那个人,那人凶得很,我是找郎子,又不是找阿耶,快算了吧。”
    本来就是打趣,最后谁也没当真。不一会儿顾家的春风来了,随行带了家中酿的酒和脯鲊,大家聚在一起吃喝,冬日围炉而坐,很是快意。
    不多会儿三婶房中的傅母过来,把人叫了出去,居安等了好半日,不见春风回来,探着身子问:“春风阿姐上哪儿去了?”
    大家当然心知肚明,二嫂说:“想是九郎回来了,人家有私房话要说,咱们吃咱们的。”
    酒足饭饱后,仆妇搬出十张交椅放在廊庑底下,两边拿屏风遮挡,大家坐在廊下晒太阳。本来幽静的午后时光,因孩子们不安生,一会儿一个跑来喊“阿娘”,一会儿另一个又哭了,不断有人得起身主持公道,但这就是烟火人间啊,忙而繁复,却有滋有味。
    终于晒得人恍惚起来,眯觑着眼直犯困,这才各自散了。
    居上返回自己的院子,在窗前的美人榻上躺下,拿手绢盖住脸,从午后睡到了未正。
    睁开眼时,日头都西斜了,出小院看,各房都很忙碌,毕竟长安常年宵禁,只有逢元正和
    上元日,才通宵开放市集。家中姑嫂们约好逛夜市,连三位夫人也要赴手帕交的约——
    千秋节,家中阿郎陪圣上庆贺,夫人们难得遇上清闲的一日,多时不见的故交们,正好去酒楼喝上两杯,叙叙旧。
    “今晚我们可不管你们吃喝了,你们自己照应自己吧。”
    盛装的三位夫人站在院前,含笑互相打量。不像女郎们要乘夜色,她们早早便准备出门了,先去喝茶,再去饮酒,然后看灯赏梅,街市上游走一回……立户许久的妇人,拖儿带女执掌中馈,多少年不得逍遥了。难得有机会,以前的挚友们早就递了帖子进来,也像年轻时候一样高兴高兴,为了这场邀约,她们提前准备了好久。
    大家都赞不绝口,一径夸奖阿娘好看,平日端庄的夫人们露出羞涩的笑,腼腆地捋捋衣裳抿抿头,相继登上了马车。
    晚霞落在坊院里,没有余温,淡淡地。
    众人原本打算寻个酒阁子用暮食,无奈每家酒楼都客满,二嫂懊恼不已,“早知道就该预先派人下定。”
    不过也没关系,在家吃个半饱,再上夜市吃小食就是了。大家忙着回去张罗,居上把新做的襦裙取出来换上,正在妆台前盘头,听见外面有人传话进来,柴嬷嬷慌里慌张说:“小娘子,不得了了,门上来了个人,要见小娘子。”
    居上嘟囔了声,“我正忙着呢……谁呀?”
    柴嬷嬷凑在她耳边压声低语了两句,居上脸色霎时白了,惊恐道:“这……这怎么办?快出去打发他,说我不见他,让他快走。”
    身边的人都不明所以,柴嬷嬷为难地说:“打发了,他站在门上不肯走啊,老媪不敢发声,怕触怒了他,吵闹起来。”
    居上心头急跳,气恼说:“真会挑日子,今日千秋节,殿下在花萼楼呢……”
    柴嬷嬷瞠着眼看她,等她一个示下。
    居上定神思量,既然到了门上,辛家无论如何都难脱干系了。要是她避而不见,当真引来了人,那这件事更说不清了。
    咬咬牙,她不声不响出了门,边走边吩咐柴嬷嬷:“赶紧让人上永春门,想办法找到东宫的人,给太子殿下报信。”
    今日是圣诞,东宫十率府联合左右金吾仗院戍守皇城,城中三十八条干道上全是巡守的人,那笨蛋这时候出现,是想害死人了。
    居上原本还念着少小时的情义,却没想到他如此让人绝望。朝中人人知道,阿耶是一心拥护太子的,辛家及背后的旧臣是太子坚实的后盾,只要能定辛家的罪,那么太子便不攻自破了,假以时日,不愁不能找到破绽,拉他下马。
    她隐约有了预感,这回怕是有人故意设下陷阱,想让辛家难以脱身了。
    快步赶到前院,门房边上挨着个人影,戴着帷帽,一副避人耳目的样子。
    居上按捺住心头的怒火过去,他手忙脚乱撩开了帽上的纱幔,欣喜地唤了声“殊胜”。
    快半年未见了,他还是老样子,感情充盈,脑袋空空,眼里满含着热泪,上前一步道:“你受委屈了,什么都别说了,快随我走。”
    他上来牵她,被她甩手挣脱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城中还有旧时的幕僚,是他们救我出来的。我知道你与那北地蛮子定亲,不是你的本意,你几次轻生我都知道……都是我没用,保护不了你。”高存意焦急地说,“今日是凌从训寿诞,城中到处喧闹,不会有人注意我们的。马车就在前面巷子里等着,殊胜,你跟我走吧,我们远走高飞,我也不图什么大计了,只要和你在一起。”
    居上听他乱七八糟一顿胡说,就知道有人在他面前吹了风。跟他走,或是起争执,无论如何都是百口莫辩,说不定不远处就埋伏着要拿现形的人,转眼便会蜂拥而至。
    居上无奈地看着他,“你受人蒙蔽了,若是在修真坊好好呆着,或许还能保命。”
    高存意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只想赶紧离开这里,不由分说便来拉她,“快走吧,有什么话,过会儿再说。”
    门上的柴嬷嬷见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正想唤家仆,见小娘子飞快抄起一旁的花盆,重重砸在了高存意头上。
    “乓”地一声,花盆碎成了八瓣,高存意应声倒地。
    柴嬷嬷吓得目瞪口呆。
    不远处巷子拐角处,左威卫中郎将石璞带领一队人马伏守着,估算时间差不多了,预备包抄辛府。
    恰在这时,有个穿紫府圆领袍的人,率领十几名金吾卫策马过来,扬起嗓门唤了声“石璞”。
    石璞一惊,忙回头看,见那位一脸凶相的雍王到了面前,也没有多余的话,翻身下马,上来搂住了他的脖子,手肘力道之大,简直要把人勒毙。脸上皮笑肉不笑着,好言好语道:“你来,本王有件事,同你商议商议。”
    第67章 娘子勇猛。
    ***
    花萼相辉楼中, 圣上的寿宴正办得红火。
    与平常宫中设宴不一样,今日是好日子,没有那么多的约束, 梨园啊、教坊啊, 各司各部都有拿手的舞乐献上, 君臣其乐融融, 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装扮精美的舞台上,曼妙的乐伎翩翩起舞,最初举杯庆贺过后, 君王和臣僚都可自由行动。观舞也好,作诗也罢,在灯影幢幢的巨大楼阁中穿行, 三五成群侃侃而谈,说到高兴处, 忍不住爽朗大笑。
    皇后做为一国之母, 这种场合是需要她露面的,人前举案齐眉的好夫妻, 走下宝座后就有些貌合神离了。皇后的视线从圣上身上调开, 问凌溯:“怎么又不见二郎?今日是阿耶寿诞, 他不来敬贺吗?”
    关于凌洄, 他的脾气家里人都知道,即便大历建朝后封了王, 他也更情愿在军中消磨, 很少出现在朝堂上。
    像宫中几次大宴, 他或是在城外, 或是前往军中巡营, 以至于圣上见不到他, 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只有皇后惦念着,时常抱怨人大了,有了自己的忙处,想见一面都甚难。
    凌溯笑了笑,“有件要事亟待处置,二郎出去办事了。”
    圣上听后没有什么反应,皇后则蹙眉不已,“什么事,这么要紧,偏偏挑在今日?”
    凌溯没有应,转头望了圣上一眼,眼中颇有深意。
    可惜父子之间,如今鲜少有说得上话的时候,圣上被裴直等人请去了,商王凑在跟前,眉飞色舞说着什么,逗得圣上开怀大笑。
    这时最小的韩王凌凅从外面进来,唤了声阿兄,“我看见东宫右庶子在宫门上……”
    话音未落,就见有人快步到了圣上面前,拱手长揖,然后圣上的脸色便不好了,歌舞也被叫停了。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殿中监抬手挥了挥,将闲杂人等遣散下去,花萼楼中气氛凝重起来。
    所有人都彷徨之时,忽然听陛下唤了声太子,“高存意跑了,你知不知情?”
    霎时眼风往来如箭矢,所有人都惶惑地望向太子,但见太子出列,叉手道:“禀陛下,臣并不知情。”
    眼看圣上要责难,辛道昭忙上前一步,揖手道:“请陛下息怒,城中已加强了巡守,必能尽快捉拿高存意归案的。今日是陛下千秋,请陛下千万勿因此烦忧。”
    结果圣上哼笑了声,“不烦忧?那高存意被前朝余孽劫出修真坊后,没有亡命逃离长安,而是去了你府上,这事你怎么看?”
    这是惊天的一则消息,辛道昭长女险些许给前朝太子,虽然婚事未成,但他们青梅竹马众所周知。如今高存意去了辛府,必是为与辛娘子汇合,这样一来事情就玄妙了,主张囚禁高存意的是太子,被高存意惦记太子妃的也是太子,两下里一碰撞,太子不管是威严还是颜面,都要因此折损了。
    辛道昭则有些茫然,“啊”了声道:“千秋日街市不宵禁,阖家女眷都有约要赴,臣府里大门是常开的,高存意就算去了臣家,也非臣与内眷所愿,臣应当为此事负何等罪责呢,陛下?”
    他是官场老油条,三言两语便将这件事撇清了。但圣上却很不愿意听见这样的辩白,当即脸色又阴沉了三分。
    商王见势,说了两句顺风话,“陛下请息怒,这件事确实不与右相相干,是看守之人办事不力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