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吧,有的执拗,一点意义都没有。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在他母亲面前一口咬定,非果儿不娶。
    其实居上很好奇,“郎君觉得我家二娘,是哪里配不上郎君呢?她名门出身教养极好,脾气也好,我本以为她遇见了一位无可挑剔的郎子,却没想到竟会受到这样的慢待。”
    说得韩煜脸红不已,踟蹰道:“娘子言重了,不是二娘子配不上我,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因多番与果儿接触,逐渐乱了方寸。我原本不想的……我也从不觉得果儿比二娘子强……”
    这话居上已经不爱听了,“拿我家二娘与果儿相比,辱没我家二娘了。”
    “是是是……”韩煜忙改口,“果儿怎么能与二娘子相提并论,是我自己经受不得蛊惑,对不起二娘子。我也曾想过,干脆向二娘子坦白我与果儿之间的事,但果儿不答应,她知道良贱不能通婚,更何况我有爵在身。”
    居上并不想了解他和果儿之间的爱恨纠葛,漠然道:“上次把果儿送去贵府上,连人附带了身契,只要放了良,郎君就能与她长相厮守了,这不是很好吗。”
    可不好之处在于丢了爵位。武陵郡侯的称号是头代荫封,他袭爵之外,本身并没有实职。一旦爵位被收回,他就成了无所事事的人,如今想谋个一官半职,奈何处处碰壁,只好来求太子与太子妃手下留情,容他一条活路。
    当然,要想讨活路,就得有交代。他迫不及待地表明了心迹,“我与果儿已经分道扬镳了,大娘子,背弃二娘本不是我所愿,若不是果儿……”
    居上摆了摆手,“话不能这样说,我相信郎君是真心待果儿的。那日赵王府起宴,我们都盼着郎君出现,结果郎君没有来,可见是放弃了结交贵女的机会,一心想与果儿有个好结果。”
    说起这个,就愈发令韩煜羞愧了。那日自己没有出席,果儿也称病不曾陪二娘子赴宴,他们两人在外厮磨了半日,估猜着赵王府宴散,才各自归家。
    居上看他无话可说,打心底里冷笑了一声,“既然重情重义,为什么最后却放弃了?你要是对果儿不离不弃,我还敬重你三分。如今鸡飞蛋打,两边没着落,今日是想碰碰运气,才来太子行辕见我。可惜我这么护短的人,是绝无可能发善心的,老实告诉你,那日撞破你们的奸计,若不是左右的人强拉住我,我必定连你一块儿打。我劝郎君快回去吧,别来自讨没趣,要是还不走,就别怪我拳头无情了。”
    第36章 与我一条心。
    太子妃的有仇必报, 韩煜虽没有领教过,但见果儿被打得鼻青脸肿,就知道所言非虚。
    那日果儿在房中对他哭诉, 脱了身上半臂让他细看, 伤痕点点很是令人心疼。果儿说:“我家大娘子, 打人是真疼, 拳头雨点一样落下来,我连躲都没处躲。也怪自己倒霉,怎的在西明寺里遇见了她, 要是遇见的是二娘子,我也不会受这顿皮肉之苦。”
    那时他只管安慰她,“我知道你委屈了, 但不破不立,既然事情闹起来了, 就算咬牙开了个头吧, 有我护着你,阿娘那里总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可惜太过想当然, 没料到母亲有断腕的决心。
    现在自己来行辕, 早知道会自取其辱, 但总是抱着一点奢望, 反正再坏也不过如此了。
    横下一条心,就算冒着被翊卫围攻的危险, 也要再争取一次, 遂向上拱手, “望娘子宽宏大量, 赏我一条生路。小娘子, 我毕竟与殿下沾着亲, 就算是个活不下去的平头百姓求告到太子殿下门上,殿下也会赏口饭吃的。我先前的荒唐早就得到了教训,如今连爵位都被褫夺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求娘子怜悯吧。”
    居上撑着圈椅的扶手,正要站起身叱他,见洞开的直棂门前有人负手走过来,高高的身量被天光一斜照,投下一个颀长的阴影,端看轮廓,便让韩煜心生畏惧。
    太子讷言敏行,因常年在军中,自己鲜少与他有交集,大概也就在宴席上见过两回,喝过两杯酒,要说交情断乎谈不上,不过混个脸熟而已。
    太子没有进门,站在槛前淡然看向室内,凉声问家丞:“怎么随意放人进来?”
    家丞很为难,“韩君执意求见娘子,娘子放了恩典,才准他入行辕的。”
    韩煜脸红得滴出血来,本以为大中晌的,太子应当在东宫务政,却没想到居然真的在行辕。其实先前吵嚷着要见太子,也不过是他的托词,因为知道辛大娘子必定不愿意闹到太子跟前,这厢只要说准,接下来让她在太子面前说两句好话,就够他受用的了。结果现在倒好,一下子引来了真佛,他彻底没了退路,只好壮起胆色上前,叉手行了个礼。
    太子目光微转,“哦”了声道:“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从明。今日怎么有空登我行辕的门,还与辛娘子争执起来?”
    这样不轻不重的话,让韩煜紧张不已。他愈发躬下了身子,“殿下误会了,并非与辛娘子起了争执,只是一时情急,来向辛娘子陈情。”
    太子似乎有些不解,“陈情?你有事,应当找孤才对,不该惊动后苑。”
    韩煜鼻尖上沁出汗来,连声说是,“是我唐突了,思虑不周全。”
    居上站起身,一脸的不悦,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凌溯。
    槛外的人知道她的心思,淡声对她说:“你的酥山要化了。”转头吩咐侍立在一旁的傅母,“送娘子回去歇息。”
    居上不想走,事情还没个决断,酥山也被抛在了脑后。
    傅母见状上前劝导:“娘子且回去,待客的事就交予殿下吧,若有要紧事,殿下自会派人来知会娘子的。”
    居上无奈,只好从厅堂里退出来,但也没有走远,挨在旁边的小花厅里听动静。
    隔壁的对话,一字一句都听得真切,韩煜先是声泪俱下向凌溯说明了来意,顺便解释自己只是犯了普天下男人大多会犯的错,最后试图求得凌溯的同情和理解,“难道殿下就没有情难自禁的时候吗?”
    凌溯真的是个异类,他沉默了下,说没有,“情难自禁,不是丧德的借口。”
    韩煜张口结舌,知道内情早已经传到太子耳中了,垂下头道:“从明汗颜,竟是为这见不得人的事,来求见殿下。”
    凌溯略摆了下手,“前情不要再说了,你今日来行辕,究竟有什么所求?”
    问题终是要解决的,韩煜道:“虽有些说不出口,但我实在走投无路,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出了那事之后,家慈上疏陛下夺了我的爵位,想必殿下已经知道了。如今我既无爵,又无职,想谋个差事,又因削爵一事弄得处处碰壁,实在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凌溯之杀人诛心,在于明知故问,“孤记得,郡侯的爵位已经由二郎承袭了,府上三郎也在率府任职,照理来说你想谋个职位,不是难事。”
    韩煜的绝望无可遮掩,叹息道:“我是长兄,弄得声名狼藉要去求告两位阿弟,实在舍不下这张脸。”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没能说出口,韩家人不敢得罪太子,一心与辛家求和,除了日常施舍他些钱财,谁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替他安排前程。外人呢,个个笑话他平底行走都能摔一跤,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谁会管他死活!
    殷切地望向太子,人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脸面其实不那么重要。他拱手道:“求殿下,看在我父亲曾为大历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救从明于水火吧。”说着便要叩拜下去。
    一旁的家丞在他膝头快要点地时,忙上前托了一把,笑道:“郎君有话好说,千万不要行此大礼,我们殿下没有这习惯。”
    凌溯见他泫然欲泣,倒也没有立刻拒绝,淡声道:“你既然求到我门上来,我也不能坐视不理。但京兆恐怕很难有你一席之地,商州还有个司仓参军的职务,你若是不嫌低微,我可以举荐你去那里。”
    隔壁旁听的居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压着嗓门对药藤道:“你听,他还给他谋出路!”
    药藤也是一脸不解地望着自家小娘子。
    居上连呼倒灶,“别不是那句情难自禁,让太子殿下感同身受了吧。”
    可惜不能冲过去问个明白,一旁的傅母也劝娘子要暂且按捺,她只得沉住气,继续往下听。只听韩煜连连道谢,毕竟仓曹再低微,也是个七品的衔儿,对于现在的韩煜来说,着实是一条明路。
    那厢的凌溯微偏过了身子,凉声道:“你先别忙着道谢,孤有一句话要奉劝你,知其不善,则速改以从善。商州那个职务也是择贤能而任之,你若是考虑清楚了要上任,就找詹事,领取信函吧。”
    韩煜微怔愣了下,但很快便道是,叉手长拜下去,“多谢殿下。”
    凌溯点了点头,“回去早作打算。”
    家丞上前比手,将韩煜送出了厅堂。
    居上看人走远,方从花厅里出来,枯着眉头对凌溯道:“我恨不得踹他两脚,郎君却给他安排职务,你我处事的方法有分歧,郎君知道吧?”
    凌溯说知道,“我有我的道理。”
    居上调开了视线,下巴抬得高高的,“还能有什么道理,无非同情之余,惺惺相惜。”
    与那样的人惺惺相惜,大可不必,但凌溯有自知之明,不告诉她实情,恐怕她不会放过自己。于是转身望向韩煜远去的背影,眯着眼问:“他是不是同你说,已经处置了那个婢女?”
    居上说是啊,“分道扬镳了。”
    凌溯却一哂,“没有,还养在私宅里呢。”
    这下居上邪火四起,惊讶于那人的荒谬,“求到门上来,居然还在扯谎,他是拿我当傻子吗?”
    这话引发了凌溯的共鸣,看她的眼神,充满了“你说得对”的暗示。
    其实他的这位太子妃什么都好,就是性情有些急躁,“我知道小娘子很生气,但是打人不好,我要是来得迟些,你怕是又要动手了吧!”
    这话说得……毫无道理!
    居上支支吾吾道:“我在行辕,受傅母们的教诲,自当约束自己……郎君不要杞人忧天。”
    是吗?她的宗旨不是路见不平,能动手便不动口吗?不过因为碍于行辕耳目众多,不得不收敛,凌溯也不与她争辩,闲适地踱开了步子。
    居上不死心,追上去问:“他会为了一个仓曹的职务,抛弃果儿吗?”
    凌溯说不知道,没有再理会她,径直回东院去了。
    ***
    “知其不善,则速改以从善”,这句话不停在韩煜耳边回荡,像赴死到了时辰,他知道该有个了结了。
    男女之间的感情,经得起现实的磋磨吗?他本以为自己可以维护果儿到底的,但当郡侯的爵位从他身上剥离的时候,他忽然就后悔了。
    那日阿娘换上冠服出门,临到她登车的那一刻,他都觉得她是在吓唬自己,虎毒尚且不食子,天底下哪有不顾儿女前程的母亲。所以他放心地搂着果儿,关心她的身体,向她承诺将来,他甚至已经想好要替她弄个假身份,就说是遭难的远房表妹前来投靠,不说做正室,收进房里做妾总是可以的。
    阿娘出门又回来,他仍未放在心上,大抵是骗他进了宫,实则去外面转了一圈吧!
    当然,上房也没有传出任何消息,他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毕竟爷娘与子女之间的斗争,就看谁沉得住气。
    可谁知隔了两日,宫中的诏书从天而降,严辞斥责他忤逆,褫夺了他的爵位。那一刻他直接傻了眼,做梦也想不到,阿娘真会上疏陛下。
    领旨之后瘫坐在地上,他茫然问阿娘为什么。阿娘冷酷地告诉他,韩家绝不会因为一个他,得罪当朝太子。
    没了爵位,天翻地覆,他终于可以放心与果儿在一起了,代价就是失去居所、用度和所有仆从。
    郡侯府没有果儿的容身之处,她被驱赶出来,他只好领着她去了别业。晚上相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激情与战栗,也没有了郡侯与婢女身份的悬殊,他们变成同命鸳鸯,谁也不知道归路在哪里。
    贵可生闲情,贱则生怨怼,他开始憎恨现在的种种,怪果儿红颜祸水。原本是打算送走她的,可她说自己有了身孕,他又犹豫了。
    然而今日见了太子,那句话狠狠敲打了他,他惊惶地意识到,太子知道的,恐怕比他以为的更多。
    要一辈子沦为猪狗,和她捆绑着坠入地狱吗?眼前有把上岸的梯子,是放弃,还是挣扎着重新爬上去?
    他在门前站了许久,终于推开半掩的门扉迈进门槛,这是他授爵之初置办的别业,院子很大,但没有家仆,到处显得空荡荡地。
    垂着袖子进门,果儿见他回来忙迎上前,急切地问:“郎君,大娘子答应了吗?”
    韩煜看了她一眼,不知怎么,她好像没有往日的娇俏了,脸色泛黄,唇上也起了皮。
    他不动声色撤回手,一屁股坐进交椅里,乏累地说:“辛大娘子恨不得吃了我,还是太子殿下容情,许了我一个仓曹的职务。”
    果儿有些失望,“仓曹是几品官?”
    韩煜无奈地惨笑,“从七品。”
    从七品相较于二品的郡侯,可说天悬地隔。果儿有些愤懑,“太子殿下拿郎君当乞索儿,还有那大娘子,也太不念旧情了。”
    她的话,又一次深深刺伤了韩煜的自尊心。
    “乞索儿?”他忽然捶了一下交椅旁的香几,捶得轰然一声巨响,“我变成乞索儿,到底是拜谁所赐?要不是你,挡在我与二娘之间,我早就与她定情,早就向她下聘了!我问你,为什么我的书信迟迟不能送到二娘手里,你又为什么扣着二娘的信件不肯给我?你从中作梗,那些小心思我早就看透了!也怪我自己瞎了眼,不爱贵女爱贱婢,一步步被你拖累至此,真是我的报应,是我活该!”
    果儿被他大吼大叫一顿,人像风里的枯叶般抖起来,“郎君是在怨怪我吗?是谁说看见我,就想起那个青梅竹马的房中人?”
    所谓的房中人,就是从小伺候韩煜的婢女,那婢女上年不明不白地死了,所以遇见果儿,让他无端生出了亲近之心。
    他脸色灰败,慢慢颔首,“是我糊涂了,把对她的思念,转嫁到了你身上……可你为什么那么恶毒,要不是你的那些主意惹恼了辛家,辛家也未必置我于死地。”
    果儿大哭起来,她当然也有自己的懊丧之处,原本是做够了伺候人的活计,想借着他一步登天的,结果最后走到这样田地。
    如今他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她必须紧紧抓住不放,便哭着说:“郎君,我的图谋,不过是想与你在一起啊。”
    韩煜苦笑连连,“现在你终于和我在一起了,你觉得欢喜吗?我一无所有,只剩这处房产,等荷包空空的时候将这里卖掉,你我就真的变成乞索儿,要沿街乞讨为生了。”
    说得果儿惶恐起来,“郎君,不会的……何至于……”
    韩煜舒了口气,重挺了挺佝偻的脊背道:“我打算去商州了,长安实在让我待不下去。”
    果儿说好,“我这就收拾行囊,陪郎君一起去商州。”
    结果韩煜不说话了,只是定眼看着她。她明白过来,“郎君是想抛下我吗?”极度失望后,负气道,“也罢,你去商州,我回辛家。二娘子素来心肠软,只要我与她说,当初是受郎君所迫,被郎君强占了身子,二娘子自会同情我,重新收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