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在问谁,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明光……呵,明光。”
    “唉……”柔软的床榻上,祝凌翻了个身,不远处的蜡烛上罩着厚实的灯罩,光线是不会影响到睡眠的、柔和的昏暗,祝凌睁着眼睛,脸颊是棉枕的触感,她看着这室内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没有半点睡意。
    【唉……】小肥啾在意识空间里,两爪朝天地瘫着,发出了同款叹息。
    一人一统,谁都睡不着。
    【凌凌……】小肥啾的声音有气无力,【这不是个事儿啊!】
    她和乐珩之间的怪异,今天下午已经明显到其他人都无法忽视的地步了,连惯来沉默寡言的明一都侧敲旁击地委婉劝和:
    “您若是有什么……便与太子殿下说说吧。殿下这些日子真的太苦,您别与他置气……亲人之间,没什么是说不开的。”
    亲人之间,没什么是说不开的。
    重点不是后者,而是前者啊!
    祝凌又烦躁地翻了个身,将被子拉到头顶蒙住了头,初春还有些寒意,她却觉得这寒意好像钻过了厚实的棉被,只往她身上爬。
    “统统———”祝凌轻声说,“我觉得这就是个死局。”
    乐珩太敏锐了。
    他给她夹鱼肉,带她骑马,都是在试探她,即使她表现得毫无错漏,他依然怀疑。祝凌甚至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压力山大。
    【真不行……我们确认过他健康就走吧。】小肥啾实在是见不得祝凌这么痛苦,它自暴自弃地提议,【不管怎么说,只要你跑了,他抓不到你的人,那就是没问题。】
    逃避问题也勉强算是解决问题的途径之一。
    “再看看吧……”祝凌又换了个方向,将自己裹成一个蚕茧,她在茧里闷闷地说,“再看看吧。”
    深夜,四更的钟声响了。
    这钟声好像唤醒了一动不动的乐珩,他起身,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似有乱七八糟的嗡鸣,他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大殿里的人都被他屏退了出去,如今只有他一人,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是孤独的一道。
    乐珩慢慢大殿的一个方向走着,那里摆着一排好酒,但他从不喝酒。
    他从那一排酒里选了一瓶,青瓷的瓶身,上面绘着几支开得正盛的桃花———这是羌王后夏菁在世时,最爱浅酌的小酒。
    她常常会在阳光正好的时候,拉着乐芜在廊下坐着,两人面前放着案几,案几上放着青瓷小酒瓶和两只应景的酒杯,然后她会给自己和乐芜的杯子里倒上酒,桃花酒的酒液是浅粉色的,看着便知是春天。
    然后在日光下,她像只慵懒的猫一样闭着眼浅酌,有时凝凝会蹑手蹑脚地走过来,试图尝尝她杯子里的桃花酿,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然后乐芜便看着她笑:“你还太小,可不能饮酒,当心成了个小酒鬼。”
    凝凝总是不服气,于是她常常嘟着嘴,故作凶巴巴地抗议:“阿兄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你以为你阿兄真的喝酒?”
    那时的乐芜懒懒地倚靠在廊柱上,他的气度斐然,容貌生得好看,一举手一抬足之间便有魅力,他摇晃着手里的酒杯,于是浅粉色的酒液便也打着转儿,像是温柔满藏的情思,“他的酒都是掺着蜂蜜的水,装模作样唬弄人呢!”
    “唬弄人?”那时的凝凝叉着腰,分外不服气,“阿兄才不会唬弄人呢!他天下第一好!”
    “看吧———”乐芜唇边带起一抹笑,“果然还没长大,一团孩子气。”
    “哪有!”凝凝气得恨不得上去挠他两下,“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她比划着:“我有长高!这么———多!”
    闭着眼的夏菁将杯子里的桃花酿喝去一半,剩下的半杯搁在案几上,她都没睁眼,就能准确捉住她那被逗到炸毛的女儿温声安抚:
    “无论你和珩儿长到多大,到了什么年纪,你们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孩子。”
    “我当阿娘的孩子……”气鼓鼓的凝凝熟练地缩到夏菁怀里,“才不要当臭阿爹的孩子!”
    “好。”那时夏菁温柔地揽着她,“不理他,谁都不理他。”
    “唉……”案几对面的乐芜这时就会叹气,装模作样地转头,“珩儿啊,你可别像某个人一样,当个小没良心……”
    那时阳光盛,鲜花香,蝉鸣聒噪,亲人在身旁,一切都刚好。
    回忆慢慢淡去,乐珩将那只青瓷小瓶拿在手中,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初春的寒气便涌进来,他坐在窗边,窗外明月高悬,四周一片安静,远方的山川也沉寂。
    乐珩拔开瓶塞,味道犹带一点甜的酒香蔓延开来,他将瓶身倾倒,于是浅粉的酒液从他手中的小瓶里落下,尽数没入到窗下的土地中,最后,青瓷小瓶也碌碌滚落到地上,娇艳的桃花沾了泥土。
    乐珩靠着窗,在黑夜中睁着眼睛,那是秦山的位置,是乐芜和夏菁埋骨的地方。
    雄鸡一声天下白。
    东方破晓,长夜结束。
    祝凌从柔软的床榻上爬下来,推开窗,窗外是初升的朝阳,天边被染上一缕缕色彩,预示着新一天的开始。
    天亮了,她一夜未眠。
    祝凌看到朝霞之下,轩窗之外,巍峨的秦山伫立在那里,沉默而无言。
    第212章 别明月
    ◎黑色的浪潮低伏,送别旧主。◎
    【检测到玩家位于初始身份出生地,触发隐藏条件,系统地图不予显示。】
    祝凌:“……?”
    她不死心地又点了一遍,系统依旧机械而冰冷地重复同样的提示———
    【检测到玩家位于初始身份出生地,触发隐藏条件,系统地图不予显示。】
    时间倒退回一分钟前。
    因为系统地图必须在玩家位于静止状态时才能加载,祝凌昨晚躺在床上后思绪烦乱,也没有关注加载情况,直到今天早上情绪稳定后她才点开去看,却发现羌国银阙城的地图上,属于羌王宫的位置出现了一团迷蒙的雾气,她点在那团雾气上,就弹出了刚刚的提示。
    也就是说,地图功能在羌王宫内被禁用了。
    祝凌:“……”
    她选择在心中问候狗策划一千遍。
    羌王宫内部地图不能加载,便意味着她呆在这里的危险系数更加上升,也更加举步维艰。
    “公主,您醒了吗?”在祝凌对着玩家面板发呆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是明一。
    “醒了。”祝凌拉开门,穿着劲装的明一捧着一个精美的雕花木盒站在门外。
    见祝凌拉开门让开位置,明一捧着木盒进来,她轻车熟路地将木盒放到了梅花妆台的托盘上,然后打开了盒子———
    盒子的正中间是一顶发冠,青绿色宝石拼合而成山川上孤悬着一轮明月,明月身侧泛着珠光的母贝被雕刻成了盘旋的流云,连接了青绿色的山川与皎洁的明月,山川之下,是用素银和各色碎宝石做出来的装饰,有楼阁、有殿宇、有山川、也有草木……众生百态,都自然而然。发冠两侧,摆放的是同系列的掩鬓和步摇,还有垂坠着青绿宝石和圆润珍珠的耳珰。
    ———如果不看它的形制,忽略它的含义,这的确是一套巧夺天工的饰品。
    祝凌对上明一欲言又止的眼神。
    “……我明白了。”祝凌盯着那套明月般的首饰看了一会儿,“衣裳呢?”
    明一低声道:“光五马上就送过来了。”
    其实光五在寝居里还没动静时就到了,只是她不敢敲门,所以远远地躲着,最后没办法,明一才被迫出面。
    “光五———”明一提高了声音,她的声音并不刺耳,带着一种她特有的冷静。
    半开着的门外传来点轻微的响动,一只比明一手里捧着的更大的木盒,率先出现在人的视线里。
    “公主……”光五垂着头,声音小心翼翼中带了点难过。
    “拿上来吧。”祝凌说,“我已经知道了。”
    光五捧上来的盒子里,装的是玄色的深衣,大襟窄袖,以银线绣明月、玄鸟、山川于其上,腰间以革带系住,带端饰有玉钩。
    祝凌去屏风后换上了这套衣裳,大面积的玄色衬得她肤若凝脂,但庄严的形制却又显得她别有威严,明一将她的头发慢慢绾起,为她戴上了明月冠,所有的动作都在沉默中进行着,无言的悲伤渐渐弥漫开来。
    祝凌看着妆台之上、圆镜之中的容貌,那张脸没有笑容,眉梢眼角都染着悲伤———这是身体发自本能的情绪体现。
    在羌国的习俗中,若要让离世的亲人能安然地魂归地府,便要着祭日月之裳,从辰时到戌时一直守在亲人下葬的不远处,也就是从日到月,从朝到暮,意味着陪亲人走完在这世间的最后一段路,此后下入黄泉归地府,阴阳两隔永不见,因为永远都是在夜间彻底告别,所以这一习俗也被称为“别明月”。
    死去的魂灵告别人间明月,从此一去不回再无交集,若是某日再次轮回转世投胎为人,第一声啼哭便是前世明月下的亲人送来的祝福。
    “好了。”明一将最后一枚耳铛挂在祝凌的耳垂上,她后退了两步,垂下眼,“公主,已经好了。”
    祝凌起身,那轮盘踞在山川之上的明月便也微颤,祝凌穿过回廊的时候,风从明月与山川的缝隙中穿过,竟有一点像呜咽的悲歌。
    羌王宫里的人都已经换上了玄色的服饰,他们静静立在道路两旁,像一条墨色的河流,祝凌便在这条河流里穿行,直到王宫的外面。
    她看到了乐珩。
    乐珩同样是玄色的深衣,头上是素银的冠,冠上玄鸟绕明月,明月居山巅。他腰间以革带系住,带端饰以白玉镂雕的玄鸟纹带扣。
    乐珩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他身后有很多人,同样着玄色的衣衫,只是头上的冠有所不同,他们不戴明月冠,而是其他的、五花八门的冠———委貌冠、獬豸冠、进贤冠、鶡冠……
    在祝凌出现后,他们的目光随着乐珩一起,落到了祝凌身上,或者说,落到了祝凌腰间的玉钩上。
    还没等祝凌想明白其中那微妙的因由,乐珩已是上前一步,他低头看着祝凌,他的眼圈似乎有些红,又似乎只是祝凌的错觉。
    “走吧。”他说,他的声音有一点哑。
    祝凌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为什么乐珩说要明日带她去见羌王与王后———因为要准备别明月。
    为了让逝去的亲人能安然地能魂归地府,即使乐珩依旧怀疑她,也会带着她一起,从辰时到戌时,斩断逝去的魂灵与人世间的最后一点牵连。
    “阿兄。”祝凌忽然牵住了乐珩的手,乐珩的手比昨日还要冰冷,“我们走吧。”
    乐珩偏过头看了她,那双形状姣好的丹凤眼里溢满了悲伤,他缓缓地、慢慢地回握祝凌的手:“……好。”
    不黑和不白已经被牵到了近前,不黑的缰绳被交到了祝凌手中,不黑在这样沉默的气氛中,轻轻地蹭了蹭祝凌的胳膊。
    乐珩抽出手,翻身上马:“走吧。”
    祝凌同样骑上不黑,在乐珩的带领下,直奔秦山的方向。
    他们身后,文武百官没有跟上来,他们只是对着他们飞奔而去的背影,作了一个深深的长揖。
    黑色的浪潮低伏,送别旧主。
    祝凌直到勒马,身后也没人跟上来,乐珩带着她停在一条山前的小道上,他从马上下来,将不白拴在了路边的树上。
    “随我来。”这一阵飞驰似乎耗尽了乐珩身上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暖意,他的眉梢眼角似乎都结上了名为悲伤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