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无人应答。
    她皱了皱眉,终究有些不放心,于是脚尖一点,身形灵活一转,便入了隔壁半开的窗户。刚从窗户里翻过来,扑面而来的便是酒香,这酒香并不浓烈,只是悠长,像是初冬的第一抹落雪,秋夜的第一缕月光,温柔而冷然,一闻便知是上等的好酒。
    霍元乐倚靠在墙壁上,一只手搭在窗框上,另一只手垂在身侧,身侧那只手的旁边,有一个碎裂的精致小酒坛,酒坛已经空了,只有几滴酒渍落在地上,晕开点点深色。
    霍元乐没有陷入昏迷,他只是睁着眼睛,目光空洞而怔然地望着窗外———那是长垣关的方向。
    “霍元乐?”
    许听到声音,他的目光微动,终于投射过来。
    “……将军?”他喃喃道,但很快,他便摇着头否定,“不是将军……不是将军……”
    “……你是谁啊……”他问。
    他似乎不是为了得到一个答案,只是下意识的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也并不关心能得到什么回答。窗外的月光投射到地面上,他伸出手去想要抓到那缕月光,但最终只是徒劳。
    他又看到了手腕上陈旧褪色的红绳,于是他收回手,像往常一样细细摩挲着,仿佛在爱抚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
    这样的画面,莫名安静地让人不敢打扰。
    祝凌干脆盘腿坐到了地上。没有参与这场比赛前,刚开始玩这个游戏时,她并没有过多关注韩国的内容,因为她的登录地点是在卫国,她在卫国行商,每天要面对的事情特别多,也没空去关注其他,只是后来隐隐听说韩国的上将军死了,玩家们冲爆了飞博,对于韩娅的死群情激愤,耿耿于怀。
    韩国的人物,她了解得不深入,但也隐隐听过与韩娅有关的事迹,韩娅是个好将军,只是太过可惜。她生来好像只是为了印证着乱世里的无法抗拒的遗憾,她好像只是为了那段痛苦的岁月而生,在那段岁月过后,她便要永远地消失不见。
    她已经深埋在了黄土之下,但与她有关的人和事,与她有关的爱和恨,好像从来没有在这世间消失过,依然浓烈而真挚,依然悲伤而痛苦。
    韩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祝凌这样想着,便也这样问了出来:“你在思念上将军吗?”
    霍元乐没有回答她,只是眉心那一刃刻痕更明显了,鬓边有了风霜。
    霍元乐也许醉了,也许没醉,他能清楚地听到那个名为丹阙的女子的问题,但他不想作答,他只觉得疲惫,从身体深处涌上来的疲惫几乎要吞没他。
    ……想吗?
    他垂眸看着手腕上陈旧褪色的红绳,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他想的,他一直想的。
    只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生死之间的那道天堑,是如此冷漠又无情。
    他还没来得及长大,没来得及成为将军与世俗之间的那道屏障,没来得及为将军挡下明枪暗箭,没来得及……他原以为一切都来得及,没想到……来不及,终究是来不及。
    就像那包没送出去的山楂糕,就像那阴差阳错没见到的最后一面,这世间的变数太多,变化太快,原来什么都来不及。
    “我想的……我如何不想呢?”许是来到了这个将军生前呆的最多的地方,他短暂地允许自己自我放纵,“可我再想,又能如何呢?”
    这世间欠将军的公道,他能一点点讨回来,可死去的人,却永远不能复生。
    他的神情里怅惘太多,遗憾堆积在眉宇间,渐渐酿成了恨。
    祝凌说:“你喜欢她。”
    ———这或许是不需要明言的事。
    “……我不能喜欢。”霍元乐垂下眼睫,“不能喜欢……”
    “我的爱慕之于她……不过污秽……”
    初十的傍晚,金乌隐没,月华满地,三日的归节,落幕在了此刻。
    芷兰提着收拾好的包袱,敲响了祝凌的门:“丹阙姐姐,你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祝凌打开门,“是要走了吗?”
    她经过深思熟虑,还是决定和芷兰他们一并返回韩国的都城。
    “是啊……”芷兰的眉目间带着些许伤感,“要回去了。”
    她不喜欢韩国的国都九重,那个地方太多纸醉金迷,太多腐朽,带着一种令人厌恶的条框束缚,所有人好像都在争权逐利,为了金钱、为了权势、为了美色、为了虚荣……像是欲望的合集披上了人皮,内里全是令人作呕的气息。
    可她不得不回去。
    “走吧。”祝凌跨出了房门,往前走了几步到了楼梯口。楼梯之下,霍元乐静静立在那里,祝凌从楼梯上拾级而下时和他擦肩而过,谁都没有提起两日前那个晚上,也没有提起那场醉酒之后的对话,两人不约而同地将它忘记了。
    几个人沉默地上了车,在夜色之中,九皋扬起马鞭:“驾———”
    马蹄声声,车轮滚滚,载着他们离开了这座边关的小城。
    “咕咕———咕———”
    信鸽拍打着翅膀,落到了应天书院的鸽舍里,雪白的鸽子悠然地梳理着羽毛。
    “又有什么新消息来了?”管理鸽舍的人一把抓住这只刚飞到的鸽子,从它的脚上取下了一个小竹筒。他先是检查了一番那个小竹筒,确认竹筒口的火漆封没有被人动过后,才将竹筒举起来,竹筒的底部刻着四个细如蚊蝇的小字“漓郡加急”。
    “真是怪得很。”收信的人皱起了眉,“昌黎郡那边鼠疫解决后都不再用加急信,怎么漓郡还用上了?”
    他嘴里嘀嘀咕咕的,手上的动作倒是不慢,拿着那只竹筒便送出去了,不消一盏茶,这只小竹筒便落到了宋兰亭的案头上。
    “漓郡那边的加急信?”小竹筒送到的时候,宋兰亭正在窗边练字,今日不知怎的,他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拿到竹筒后,他蹙着眉,清雅如画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解,“我记得漓郡那边……似乎没有鼠疫,也没有天灾人祸。”
    “说不准又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漓郡的的那个郡守胆小如鼠,对于上面的命令可是一点儿都不敢违抗,丁点大的小事都要寄信,再大点的就要加急。”正在一旁嗑瓜子的曾烈凑过来,满脸不在意道,“要不是看在他老实本分,又不敢贪墨的份上,我估计兰亭你早就把他给换了。”
    漓郡的郡守实在是怂得朝堂上下人尽皆知,春耕要发农具,他得写信汇报一番;种子坏了一点,他得写信汇报一番;郡里出了一个稍微大点的案子,他得写信汇报一番……如果仅仅只是这样,只能说一句谨小慎微,但漓郡的郡守每次汇报的内容洋洋洒洒,就差把一日三餐也写上了。
    上一次漓郡用信鸽来寄出的简短加急信,还是因为他出门时没注意摔了一跤,把官袍划了一道显眼的口子。
    燕国朝堂上两轮换血,大批大批的官员倒台,以至于不少位子都空了出来,有能耐的暂时威望不够,还需要养养资历再行提拔,像漓郡郡守这种没有犯大错但日常行为分不清主次的,一时之间也确实没有换掉的借口。
    宋兰亭从案几上拿了一把裁纸刀,慢慢挑开竹筒上封着的火漆,曾烈此时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仍旧是满不在乎的语气:“我觉得没什么大事吧。”
    “曾烈!”王雅芙抽空回了个头,“叶子牌你还玩吗?”
    今日初九,燕国上下都还处在假期中,因为昌黎郡鼠疫圆满解决的消息早已传了过来,提心吊胆的夫子们这几天才终于有心情开始玩乐。
    “就来就来———”曾烈将手里最后一颗瓜子磕完,丢掉瓜子壳后拍了拍手,“看我不杀你个落花流水!”
    曾烈往后走了几步,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又扭过头来问:“兰亭你要不要玩几圈?”
    宋兰亭摇了摇头:“你们玩吧。”
    裁纸刀在他手中灵活地转动着,最后一点火漆也掉下来,伴随着“咔嚓”一声响,小竹筒的盖子被撬开,咕噜噜地滚到了桌面上。
    宋兰亭抽出了里面的纸条,白纸黑字在他眼前展开。
    曾烈刚摸到叶子牌,便听到身后一声巨响,他吓得一抖,刚一回头,便只看到宋兰亭的背影,以及……四分五裂死状凄惨的案几。
    曾烈:“……”
    他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口水。
    他都多少年没看到过宋兰亭动武了!
    这也忒吓人了!!
    这声巨响同时也吓到了王雅芙,她摸牌的手僵硬地悬停在半空之中,过了好几息,她才偏过头:“是不是我们在掌院这里打叶子牌……终于让他忍无可忍了……”
    她脸上露出一点心有余悸的神色:“我、我们这属于玩物丧志,要不、要不我们自行检讨一番吧……”
    “他既然允许了,就不会做这种出尔反尔的事情。”曾烈认真想了想,“估计是和刚刚漓郡的加急信有关。”
    “可凭漓郡郡守的性格———”曾烈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疑惑道,“能干出什么大事儿啊?”
    风从被打开的大门里卷进来,带起一阵寒意,一张纸条被风吹落到郑静姝脚边。她弯腰拾起,这张不过一指长宽的纸条上有极明显的褶痕,隐约能看出刚刚拿到纸条的人心绪有多震荡,纸条上写着:
    乌子虚单人返京,途中遇袭,经查验坠于雾夜河内,生死不知。
    而落款时间为……两天前。
    第179章 昌黎真相
    ◎一条条性命随着这场瘟疫,永远沉眠黄土。◎
    宋兰亭疾步走出去后,扑面而来的寒风让他的满腔怒火和担忧稍稍冷静了些。
    他想起那张纸条上的内容———乌子虚单人返京,途中遇袭,经查验坠于雾夜河内,生死不知。
    那落款的时间是两天前,若是以这时间反推,也就是说,乌子虚出发那日……很有可能就是除夕当晚,甚至可能是连夜出发的。
    他知道他的弟子有很多秘密,他也无意去深究,只要他能达到他的要求便好,但在这一刻,他心中涌上了一股不可忽视的怀疑———
    他是不是对他的弟子……太过苛责了?
    他对他下药,卷走他书阁里有关瘟疫的藏书,阻止熹微改动燕焜昱圣旨……桩桩件件,不过是为了他不去涉险,是害怕他在这样的凶险里无法平安归来。
    把派去协助他的人放在昌黎郡,设计乘黄留下来照看,自己跑进抚宁县去接触最严重的鼠疫病人……也是为了和阎王抢命,于公于私,他都做的很好,也让人无可指摘。
    而连夜返程……只是为了回来拜年而已。
    他还记得那天最后告别的时候,天际刚刚出现明光,子虚背对着他,语气轻快地说:“老师,我走啦!”
    那时他中了药,口不能言,无法动弹,只能看着他的弟子越走越远,在要出门的那一刻,他听到他说:“我会早点结束这一切,回来拜年的!”
    从头至尾,他的弟子都没有回头。
    他说这话时是强撑着的吗?
    他说这话时是在心里害怕吗?
    他什么都不知道,那日的一切已据不可考,越是回忆便越是痛心。
    如果……
    如果不是为了怕他生气……如果不是为了尽快赶回来拜年……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出事呢?
    宋兰亭知道此时这样的假设已经没有了意义,但他还是会控制不住地去想,是不是因为他分别时的态度太过冷硬,让他不安了呢?所以他才会单人返京,所以他才会落到生死不知的境地里……
    “兰亭———”
    宋兰亭思绪一片混乱,被后面用轻功的曾烈追了上了,曾烈拉住他的手,只觉得这一刻宋兰亭的手冷得像块冰,冻得人发寒。
    “你冷静一点!”曾烈掰开他的手,宋兰亭修剪整齐的指甲已经陷入到了肉里,留下了青紫的印记,刚刚的案几四分五裂,他的手侧也破了皮,白皙的手看起来好不凄惨,“万一这是引你上钩的假消息呢!”
    宋兰亭只觉嗓子干涩得厉害,他轻声问:“你觉得……这像假消息吗?”
    他这些年谋划的事情,曾烈也参与了不少,漓郡郡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都心知肚明,对于一个一点小事都要当成大事对待的人,在这种事情上不可能会说谎,而且漓郡的加急信寄过来,只需一天半,但这封加急信却足足飞了两天,恐怕是漓郡郡守确认了又确认,才敢发出的。
    “雾夜河水流有多湍急……你又不是不知道,冬日就算是练武的人掉进去都凶多吉少……”宋兰亭的声音有些哑,“他才十七……他才十七啊……”
    未弱冠的少年郎,有多少还在长辈的庇护下过着富足安逸的生活?又有多少会像他一样直面生死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