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酎饮尽欢,乐先故些!”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啪嗒———”
    在最后的歌声里,四目面具被摘下,火光彤彤,照出一张秾艳的脸。
    第176章 祭祀
    ◎“一直不说,就会错过。”◎
    “酎饮尽欢,乐先故些———”
    在祷歌声里,韩妙眼前渐渐起了水雾,水雾中的火光像光怪陆离、联通生死梦境,让她在这里见到了想见的人。她伸出手碰到了木制的面具,四目的鬼面具狰狞,但戴着面具的人却温柔地任她动作,一如多年之前场景再现。她的手扣上了面具的边缘,木头的质感是那样真实而清晰。
    她在发抖,她能感觉到,她在发抖。
    是阿姐吗……
    会是阿姐吗……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在祷歌声里,她颤抖着摘下了面具,面具之后,是一张秾艳的脸,英气的眉目,温柔的笑。
    但不是,确实不是。
    手中的四目面具忽然无力地下坠,在要落下的那一刻被对面的人轻巧捞起,她听到对面的人无奈又温柔的声音:
    “姑娘,我还不至于丑到吓哭人的地步吧?”
    不是的,韩妙想要道歉,但那种期待落空后澎湃又汹涌的情绪铺天盖地地涌上心间,她所见到的,终究只是她心中的幻影。
    “……不是阿姐……不是……”韩妙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眼前水雾弥漫时,光影将对面模糊的人重新变成了熟悉的剪影,“阿姐……”
    忽然有柔软的帕子覆在了她的脸上,再然后,有手绕过她的后脑勺,给她系上了绳子,她的脸上同样被扣了一张面具。
    “和我走吗?”
    她听到陌生的询问。
    不知从哪生出来的勇气和鲁莽,她伸手抓住了对面人的袖子,是溺水之人见到了一块浮木,紧攥着不肯松手。
    “不要丢下我。”她语无伦次,“阿姐,我和你走,你不要丢下我了。”
    这一瞬间,她不是韩王宫中孤坐到天明的韩王后,只是多年之前,牵着姐姐袖子在新年时的大街小巷中穿行的少女。
    是无忧无虑的、最好的时节。
    韩妙伸手的那一瞬间,祝凌没有躲,因为透过面具,她看到了韩妙眼中的期盼和不知不觉红起来的眼眶。韩妙的长相与韩娅有几分相似,只是她的眉目更柔和,不具有攻击性。
    她遮着脸,或许又被当成了他们记忆中的某个故人,因为面具被摘下的那一瞬间,韩妙眼中的失望做不了假,泪水像是决堤一样,布满了她的整张脸。
    周围的摊贩都看过来了,是没有恶意的、好奇的打量。
    祝凌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第一眼见到韩妙的时候便认出了她的身份,过了今年的新年,就是她当韩国王太后的第六年。当了六年王太后的人,怎么还会露出这样孤独又彷徨的表情?就好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阿姐……”
    她听到韩妙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与此同时,她的玩家面板上,消息栏里,突兀地刷出来了一条系统提示————
    【韩国[韩妙]特定信息收集度已达10%,请玩家再接再厉!】
    祝凌拿手帕的手一顿。
    从燕轻歌身上,她大概明白了,在满足前置条件的情况下,想激发这种提示,要么触到当事人心中最悲痛最难忘的记忆,要么拿到了与那段记忆相关的重要物品。
    她这是……勾起韩妙的回忆了吗?
    虽然不知道那段记忆的内容是什么,但想来也是与韩娅有关的。可越是美好的回忆,在记忆里的另一个人与世长辞后,都会化成痛苦的、宛如凌迟的刀。
    祝凌给她擦干了眼泪,扣上了一张木制的面具,她一向是率性而为的,所以这次她也顺着自己的本心问:“和我走吗?”
    她其实不抱太大的希望,做了六年王太后的人,怎么可能连点警惕心都没有,随随便便和陌生人走呢?
    但紧接着,她就被人抓住了袖子,人流如织的街道上,戴着面具的少女哽咽着恳求“不要丢下我”。
    第二轮的祷歌声又响起来了,苍凉地唱着———
    “……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
    带着她走了一段路后,祝凌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微微侧过头去,身旁是安静到近乎温顺的韩妙。
    “怎么了?”韩妙轻声问。
    她声音柔软的像是贝壳里的蚌肉。
    祝凌本来有很多想问的,但对上她的目光后,话里却转了内容:“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我没有来过滳洛城。”戴着面具的韩妙摇了摇头,语气里不知是遗憾还是叹息,“我从来没有来过……阿姐辖下的滳洛城。”
    街头各处的火光反射在她眼里,给她眼中度上了一层迷茫的波光:“一直没有来看过。”
    “我也没有来过。”祝凌带着她绕过迎面而来的人群,“但没关系,我们去看看吧。”
    “好。”韩妙收紧了手里的布料,恍惚间觉得自己还是很多年前不问世事的懵懂少女,“我们去看看。”
    她好像是在和祝凌说话,又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阿姐,我们去看看。”
    她说的是“我们”,祝凌也没有反驳,素昧平生的两个人之间似乎有了一种无言的默契,韩妙被短暂的、允许回归到很多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身份上。
    听起来好像不合常理,但一切又水到渠成地发生。
    祝凌带着韩妙,就这样在人群中慢慢地走着,两轮祷歌已经结束,悲伤慢慢散去,欢乐重新洋溢。逝去的人永远不可能回来,但生活总是要继续,没有人会永远沉浸在悲伤里出不来,人世间的爱和恨,总是难得相通。
    “想要吗?”祝凌停在一个摊子前,这是一个套圈的摊子,有不少小孩围在这里,央求着大人给他们套两个小玩意儿,地上摆着的东西算不得精致,甚至有些粗糙———茅草做成的小老虎、竹编的蹴鞠球、画着简单图案的波浪鼓、染成各种颜色的发带……简陋中透着一种质朴的美感。
    韩妙或许是想要的,祝凌感觉她抓着自己袖子的手微微用了点力,但随后,她很快地摇了摇头。
    “真的不想要?”丹阙的身高比韩妙要高,所以祝凌微微弯下腰,直视韩妙躲避的眼睛,“在‘阿姐’眼里,你永远都是孩子,你不说出来,就永远没人知道你想要什么。”
    她的声音里带了一点认真:“一直不说,就会错过。”
    一直不说,就会错过……
    韩妙的目光投向摊子的角落,那个角落里有一个陶瓷做成的小马,做这匹小马的人想来技术不太行,鬃毛上的釉色占据了大半个马身,颜色斑驳混杂,看起来有点丑,所以一直没人想要它。但它的形状……很像记忆中遥远的过去。
    韩妙看着那个方向,还是没有开口,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再也没有了肆无忌惮的权利。
    “老伯,给我来十个圈。”正出神的时候,韩妙忽然听到身旁的人开口,等她回过神来,便感觉到身旁的人在笑。戴着面具,她其实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从那弯弯的眉眼和那身上洒脱自信的感觉来判断,她身旁的人是在笑着的。
    “看好了———”她听到身旁低哑的女声,带着一点狡黠的神气。
    十个圈同时被散出去,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每一个圈里都稳稳地套着一样物品,其中有一个圈里就有那个丑丑的陶瓷小马。
    那卖套圈的老伯眯着眼,声音里带着笑,语气半真半假地抱怨:“女侠这么好的能耐,还来摊上消遣我这老头子?我这次可是亏大喽!”
    “妹妹不高兴,总得哄她开心吧?”祝凌也半真半假地回应,“东西我也不全要,看她喜欢哪个呗!”
    “你要是不要的话,那我这十文钱可就全亏了。”四目面具突然凑近,韩妙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松开了手,那十个圈里的东西落入她的视线里。
    “想要哪个就去拿。”戴着四目面具的人将手背到身后,不让她有再次抓上袖子的机会,她的声音里没什么逼迫和催促,带着一点调笑和无奈,“好歹给个面子?”
    被摊子上的人注视着,韩妙不知为何脸上烧了起来,幸好她带着面具,别人也看不见,这里的场景,与记忆里的一幕无限重合起来。
    韩妙小声:“我想要陶瓷小马。”
    “自己去拿。”她听到身旁的人说,“我就在这里等你。”
    韩妙走上前去捡起了那个陶瓷小马,在弯腰拿起那一刻,她忽然有种极度的不安,她迅速回过头去,那个带着四目面具的人依然站在原地等她。
    没有走掉,没有突然地走掉。
    冰凉的陶瓷贴在她的掌心里,冻得她缩了缩手,但有一点高兴从心里漫上来,漫过她的眉梢眼角。
    “……在等我吗?”
    “不等你等谁?”四目面具的人拉过她的手,“走吧,其他地方还没有逛过呢。”
    韩妙听那带着笑的声音:“老伯,其他东西我们不要了!”
    老伯眉开眼笑地回应:“那可真是多谢两位了!”
    ……
    腊八的晚上,韩妙跟着这个她不认识的人穿过大街小巷,套过圈、看过杂耍、炸过竹响……做了许多幼稚的事情,陶瓷的小马一直被她攥在掌心,从冰凉到温暖。
    腊八晚上最后一场盛大的活动,是放祭祀的河灯。戴着四目面具的人身形灵活的像一尾游鱼,早早地便带她买了灯,占据了河岸边最好的位置。
    连绵的纸灯在河岸边几乎连成了一条光带,照亮了幽静的水面,韩妙看到自己在水里的倒影,她仍然带着面具,只是面具下露出的那双眼睛是弯着的。
    ……她今天这么高兴吗?
    和她一起倒映在水面上的,还有她手里的陶瓷小马。她曾经也有一个陶瓷小马,也是在新年套圈得来的,她已经不太记得那个陶瓷小马具体长什么样子了。
    她只记得她拿到那个陶瓷小马后一回头,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阿姐就不见了,来接她的人说阿姐有急事要返回,所以派人陪她继续玩。
    她其实并不稀罕这场新年的盛会,她只是想要和阿姐一起相处,她们相聚的时间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短了。
    她知道阿姐与寻常女子不同,她要征战沙场,她要守护边关,她很忙很忙。她是韩国的将军,是韩国的将星,她心里有家国大义,就注定不可能活得轻松。
    于是她沿着阿姐走时的路急匆匆地返回追赶,她的周围好热闹,所有人都在笑着,所有人都在庆祝着新一年的开始……她越追越急,最后摔了一跤,那个阿姐为她套圈得来的陶瓷小马也成了一堆碎片。
    她当时哭的很厉害,她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伤心。
    或许是因为那个陶瓷小马碎掉了?或许是因为那一跤跌得太惨,跌得太痛?又或许……她已经不太记得清她当年是为什么哭了。
    “可以放灯了。”
    回忆和现实不断交叠,她听到有人在说话。
    一盏盏白色的纸灯被放到河里,星星点点的白色开始在水面上蔓延,将暗色一点点照亮。
    回忆戛然而止。
    韩妙将手里的纸灯放下去,那盏白色的纸灯漂浮着融入到连绵的光带中,光带慢慢流向远方,一点一点地消失在黑暗里。
    ———这是滳洛城自发形成的祭祀。
    也许生的另一端,真的有人接收到了这份沉默而又浩大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