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李箫声一转头便开始催促祝凌:“使君您快去给璇霄先生送饭吧,别把先生饿着了!”
    祝凌对着他点点头,拿着干饼和温水上了马车,在车帘放下后,祝凌从车厢角落里拖出一个竹箱,将两张干饼放进去,然后自己面无表情咕嘟咕嘟地将一壶温水喝了个精光。
    她一人分饰两角就算了,饭还得吃两份!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156章 遏制药方
    ◎东死鼠,西死鼠,人见死鼠如见虎。◎
    夕阳西下,白发苍苍的老者跪在待客的大堂里,实在忍不住向守在门口的人询问:“郡守大人还是不愿见我吗?”
    门口的守卫目露不忍,摇了摇头。
    那老者颓然地叹了一口气,本就佝偻的脊背弯得更厉害了。他本以为这次郡守府的守卫能让他进门,便代表着双方的关系有了一定缓和,没想到……仍旧没有分毫变化。他枯瘦的手掌撑着地面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却因为跪的太久而跌倒。
    忽而有一道狭长的影子映在了地上,老者心里一跳,抬头望去,便见有人逆着光背着手走过来,声音里带着点淡淡的嘲弄:“刘族长这就受不住了?”
    “十四郎……”老者仍旧保持着跌坐在地的姿势,见刘蘅的目光愈加冰冷后,便嗫嚅着改口,“郡守大人……”
    “刘族长无事不登三宝殿。”刘蘅挥退了守卫,自己在他对面找了个椅子坐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没有一点要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或者搀到椅子上的意思,“说吧,这次是为了什么事?”
    那老者在地上艰难地挪动着膝盖,向他重重地叩了一个头,白发从冠里滑出,垂在苍老的脸颊边:“求郡守大人看在血缘关系的份上,救救族里的人吧!”
    “血缘关系?”刘蘅不紧不慢地反问,“您还知道我们身上流着令人恶心的、相同的血啊?”
    他微微俯下身,昔日那个在他眼中威严高大,一言断定他们母子生死的族长,原来这般瘦弱矮小且卑微:“我近日读书,觉得有句话挺适合族长———”
    他声音里的嘲讽不加掩饰:“人不通古今,襟裾马牛;士不晓廉耻,衣冠狗彘。”
    这句话对于任何一个读过书的士人来说都是莫大的羞辱,刘族长苍老的面皮涨得通红,他的唇瓣抖动着,手攥成了拳头,牙齿也咬得咯咯作响。刘蘅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仿佛是在看一场猴戏。
    刘组长吸气呼气,浑身颤抖,最后慢慢平复下来向他叩头,平整的地面上留下一道血痕:“求郡守大人救救刘氏族人!”
    “求我救,我就要救?”刘蘅道,“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刘族长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势:“只要大人愿意救刘氏族人,我、我任凭大人处置。”
    “我处置您做什么?犯事的不是您的儿子吗?”刘蘅的声音更冷了,“怎么,父代子过?”
    “他已经悔过了!求大人看在他是一家顶梁柱的份上,放过他吧!”刘族长涕泗横流,“他的孙子才一岁,还离不得阿爷!求大人放过他吧!”
    “他是一家的顶梁柱,我父亲就不是了?”刘蘅微微闭了闭眼睛,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被他扔出去砸在刘族长旁边,飞溅的碎瓷片划伤了他的脸,“他那种猪狗不如的禽兽也有脸继续活在这世间?!”
    刘族长继续叩头,和容貌一样苍老的声音嘶哑惊慌:“他已经向善了!这么多年他没有做过坏事,在乡里有口皆碑,他还给您父亲供了长生牌位,夜夜为您父亲祈福啊!”
    “要不您让他死了,我也夜夜为他供长生牌位?”刘蘅冷笑,“恶心!伪善!”
    “你的那些个族人我是不会救的,染上瘟疫是他们活该。”刘蘅起身,“回去让他们等死吧,那里的药材我一样都不会拨过去。”
    眼见求救无望,刘族长崩溃了,他扑过去抓住刘蘅的衣摆,声音里全是怨毒:“刘蘅你才是铁石心肠,狼心狗肺之徒!族里这么多年,难道你就没有受到半点恩义吗!”
    “恩义?”刘蘅将自己的衣摆一寸寸抽出来,脸色冷得像结冰,“害死我父亲,逼死我母亲,抢走我家的田地财产的恩义?谁受得起这种恩义?”
    “你怎么可以怨族里,你父母双亡后的衣食住行不是族里供的吗?推举你为官时的上下打点不是族里帮你想的办法吗?”刘族长的声音近乎咆哮,“这难道不是恩义?!”
    “衣食住行?上下打点?呵———这话族长说的可真不心虚。”刘蘅冷笑,“以为我不报复刘氏宗族,是因为恩怨两清了?”
    “知道为什么刘氏除我之外再没有人为官吗?那些有官职在身的都慢慢死掉了?”刘蘅说,“一点点没落下去,钝刀割肉,才最痛快。”
    刘族长瞪大了眼睛,他抬起手颤巍巍地指着刘蘅,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最后猛地吐出一口血。
    族里到底是养出了一个怎样的孽障啊!
    刘蘅走出大堂门,身后的声音嘶哑如泣血:“你不得好死!刘蘅!你不得好死!!”
    祝凌花了三天的时间,终于和十位御医洽谈完毕。这十位御医转头便去大夫群里挑选自己看得上眼的作为副手,一个御医带十个大夫,每十一人为一队。
    借用源源不断从昌黎郡里传来的信息和数据为凭倚,祝凌借璇霄的口,敲定了他们的研究方向———鼠疫。
    因为每位御医的专精不同,祝凌为每个小组制定的任务也不同———擅长把脉的,便去为鼠疫的阶段进行细致划分;擅长开药的,便研究历年来克制鼠疫时用得上的药材;擅长调养身体的,便根据鼠疫患者身体状况来开固本培元的药材,争取能让他们活得更久一些……整个车队都围绕着他们忙碌起来。
    因为十一人为一队的缘故,每一队的状况都不大相同,有的队里人人愁眉紧锁,时不时有撕纸和纸张揉成团的声音;有的队里神神叨叨,一会儿这个不行,一会儿那个不行,一会儿又去装药材的车里抓几把药材;也有的队里领头的御医是个暴脾气,隔得老远都能听见马车里的咆哮声———“你这个蠢货,这两种药材怎么可以混用呢”、“到底学没学过?脑子里装的都是浆糊吗!”、“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从我的队里滚出去!”……整个车队,堪称人间不同性格大合集。
    剩下的七天赶路时间里,前六天和所有御医大夫加璇霄这个外挂的力量,拟出了一个暂时遏制鼠疫的药方———喝了这个药的人恶化情况会减轻。
    药方被飞鸽传书到昌黎郡一个秘密的地方进行试点。随着药方一起的,还有祝凌不经意引导出来的要求———所有鼠疫病人居住过的地方都要用生石灰水消毒,死去病人的尸体要焚烧,和鼠疫病人接触过的人要隔离……在这药方传出去后,几乎人人通宵的车队气一下散了,一个二个睡得天昏地暗。
    祝凌晃了晃脑袋,感受着自己一下比一下快的心跳和呼吸时的刺痛,果断给自己套了一个『祛病延年』,身体上的疲惫顿时无影无踪,精神上的疲惫也减轻了不少。
    小白云在她的意识空间里心疼地建议:【要不你还是休息一会儿吧,遏制的药方已经出来了。】
    『祛病延年』只能将身体恢复成完好的状态,但精神上的疲惫却不能完全消除。
    “不太行。”祝凌合上手里的书,将它放到了右手边———那里已经摞起来高高的一摞。
    “『妙手回春』、『悬壶济世』这些技能又不是一开就能立刻知道解决鼠疫的方法。”祝凌叹了一口气,“我现在就是一个拥有大量理论知识但没有任何实践经验的大夫,那个药方全凭传过来的数据,没有看到病人肯定会有所偏差。我只有把《逐鹿》里记载过鼠疫的书都看一遍,才能更节约时间,把范围缩得更精确。”
    ———这些书都是她知道鼠疫这件事后从燕王宫和她老师那里搜刮的。
    “时间不等人啊……”祝凌看着案上的烛火,耳边是马车车轮向前的声音,“我刚刚看的那本书,书里描述了鼠疫的场景———东死鼠,西死鼠,人见死鼠如见虎;鼠死不几日,人死如拆堵……”
    太惨烈,也太悲凉。
    “我虽然没什么能力,但总想着诗里这么惨烈的场景,不要再重现了。”她伸了个懒腰,用陶罐里的冷水洗了把脸,又去后面的竹箱里拿了一张干饼叼在嘴里。
    见意识空间里的小白云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祝凌的意识小人笑着弹了一把它头顶的金太阳:“好啦,放宽心。陪着我熬了六天,赶紧去睡吧。”
    【你看一会儿就休息哦。】小白云的数据都困得蔫巴巴的,【我睡啦,晚安。】
    “晚安。”
    夜色中,喧闹了几日的车队终于安静下来,沉默地向前赶着路,在马蹄声声之中,天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线光亮,这线光亮越扩越大,最终天地明朗,一片日光。
    第157章 谁入瓮中
    ◎演了一场请君入瓮的好戏。◎
    药方寄出,所有人都好好休息了一天后,祝凌终于带着人马抵达了昌黎郡。昌黎郡的主城叫御城,隔得远远的,他们便看到城门口守着精神奕奕的士卒———半点都看不出消息里说的有瘟疫蔓延的模样。
    他们这一大队人确实显眼,在离城门还有百米的时候,守门的士卒中便分出两人向他们的方向跑来,一直到近前才止。
    站在前面的那个人向最前方的祝凌一拱手道:“请问阁下可是陛下派来的代巡使?”
    祝凌骑着马满面肃然地向他颔首,随后向他丢出一块令牌,那人迅速接住查验一番后,双手将令牌奉回,恭敬道:“我们郡守大人正在郡守府里等您,并非有意怠慢,而是确实有事脱不开身,还请代巡使大人体谅。”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随您一同前来的大人,郡守也为各位准备好了下榻的屋舍,还请各位大人先去梳洗一番。晚间郡守府为各位设置了接风洗尘的宴会,还望各位不吝赏光。”
    这人姿态放得低,态度又恭敬,没有半点傲气,祝凌注意到,他的话一出,她身旁队伍紧绷的氛围都不自觉地松懈了几分。想来也是,她作为代巡使替燕焜昱出使昌黎郡的消息一路上闹得沸沸扬扬,不论这位昌黎郡郡守是聪明还是蠢笨,都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与她发生冲突。
    祝凌脸上没什么神色,只扬了扬马鞭,道:“前面带路吧。”
    跟在他身后的人也算机灵,在他们俩交谈的时候,已经返回让御城的守门士卒开城门去了。
    祝凌跟在他身后,慢悠悠地穿过城门,到达了昌黎郡的第一站———御城。
    联通着御城城门主街道的道路两旁,稀稀拉拉开着半数铺子,铺子里来往的客人少得可怜,街上颇有些萧条之感,但这般情景已经让祝凌身后的人讶异起来了,压低了声音的交谈不时响起———
    “不是说昌黎郡爆发瘟疫了吗?”
    “我看着好像也不太严重啊?”
    “若真的不严重那可就太好了,老夫宁愿是虚惊一场。”
    “但不管怎样,昌黎郡守失职的罪名想必是免不了的……”
    ……
    祝凌耳力上佳,将身后的议论声通通听了个清楚明白,瘟疫不严重?怎么可能!
    不过昌黎郡的郡守刘蘅确实是个人物,在『王氏嫡女』那条线上,这种危险的鼠疫居然生生拖到一年后才大面积爆发,形成了一种几乎不可遏制的局面。
    将人送到下榻的地方后,引路的那人又道:“还请代巡使大人随我前往郡守府。”
    “要我随你去郡守府,这是何意?”祝凌一甩马鞭,马鞭在空中起了个响亮的空哨,她眉目间的肃然此时全然化作了冰霜,“你回去转告刘蘅,想要我去也可以,让他将昌黎郡所有染病名单拿给我,我没空去吃什么接风洗尘的宴会!”
    未进城门时没发作,这时候倒是怒起来了,想必是城里的景象戳到他的眼睛了。引路的人心里暗暗叫苦,这位年纪轻轻的代巡使,怕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
    “让你去你就去!”祝凌骑在马上,乌黑的马鞭更衬得她手指修长,她将马鞭对准引路人的方向,“挨一鞭的滋味,我猜也不好受。”
    怎么一言不合还要打人呢?!
    他们昌黎郡地处偏僻,往来虽有纨绔子弟,但少见权贵,像这种一言不合直接挥鞭子的,虽说也有,但这位可是顶着陛下的名头行事,竟也敢如此嚣张狂悖?
    “啪———”
    在他僵持思索的这几秒钟,一鞭子已经毫不留情地抽到了他的手臂上,隔着厚厚的冬装,他也能感觉到火辣辣的刺痛,这毫不留情的一鞭子恐怕将他的胳膊给抽肿了,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本官使唤不动你了是吗?”祝凌冷笑着又是一鞭,这次引路的人倒是眼疾手快地躲过了,冷汗顷刻间湿透了他的脊背:“小人这就去禀告郡守,还请代巡使大人稍等片刻!”
    看着引路人几乎连滚带爬跑走的背影,祝凌脸上的冷笑慢慢淡去。
    “大、大人———”李箫声缩了缩脖子,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您这样折刘郡守的面子,怕是不太好吧?”
    在太医院里坐了多年的冷板凳,李箫声可喜可贺地稍微获得了一点点情商。他们这位使君是个勤勉又待人宽和的性子,只要能完成他布置下去的任务,些许冒犯他并不在意,相处起来也不算难,怎么进了御城之后,就像是炸了毛的刺猬似的?
    “我就是要折他的面子,你看这御城像个什么样子!”祝凌翻身下马,马鞭仍旧被她握在手里,文弱之中带了几分不好惹的样子,“你们都去好好休息休息,明日我便将你们派到各县。”
    她在那处屋舍的正堂里坐下来,马鞭被她随手搁到桌上:“我倒要看看,这刘蘅要如何做!”
    “真是英雄出少年。”听完引路人战战兢兢的回话后,刘蘅不仅不生气,反而还端起桌上的茶盏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这疾恶如仇的性子,倒真让人佩服。”
    初入官场的愣头青往往都是一腔热血,四处闯祸,最后不是吃个大亏,就是师长在身后跟着收拾烂摊子。
    这位代巡使乌子虚是新燕王眼前的红人,又是司徒宋兰亭唯一的弟子,才华横溢,容貌极佳,虽说是寒门出身,但想必也没受过什么大的挫折。还没被宋司徒收为徒弟的时候,就敢在争魁比试上气得曾经的五皇子吐血败落,如今对上他这个对瘟疫知情不报的郡守,这般作态想来也正常。据他收到的一些传闻说,这位代巡使是因为不愿自己的老师深入险境,才主动请缨。若传言有几分真实,乌子虚对他这个态度,就更说得通了。
    “你去回代巡使,就说我已备好了昌黎郡所有县的染病名册,只是数量多,分类细,不好轻易挪动,免得有所混乱或遗失。”刘蘅不急不缓道,“昌黎郡百姓遭瘟疫之事,我也是日夜难安,如今听闻代巡使至,我已免冠徒跣侯于堂中,还请代巡使以昌黎郡百姓为念,勿因我一人之失怪罪百姓。”
    他慢慢地说完后,又问跪在他面前的引路人:“都记清楚了吗?”
    引路人朝他磕了一个头,道:“属下记清楚了。”
    “嗯。”刘蘅轻轻地放下茶盏,“去吧。”
    在引路人离开后,刘蘅起身摘下了自己的官帽,又脱掉自己的靴子,赤脚踩上了冰凉的地面,寒气顺着他的脚底一直传到他的指尖。刘蘅像感觉不到似的,静静地坐在桌边,敲了三下桌面。
    房梁上依稀传来些许动静,刘蘅头也不抬:“按第二个计划去做。”
    祝凌跟着去而复返的引路人跨进了郡守府的大门,她身后跟着十个御医,人人面色凝重,仿佛要去的不是什么郡守府,而是杀人不见血的龙潭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