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陛下来了兴趣,目光扫过下座的嫡子、妹妹、岳母,又扫过太后、顾语司,似笑非笑道,“不知爱卿所言是谁?”
    “太子殿下。”
    沛国公说出了铿锵有力的四个字。
    席间出现了小小的骚动,又立即平息。
    太后神情微微一动。真定大长公主皱起了眉。安平长公主的脸色沉得不能再沉,几乎要按捺不住地起身,被敛容微肃的镇国公暗地阻拦住了。
    小辈的变化更加明显,阮家两弟兄相互看了一眼,都朝幼妹看去。
    阮淑晗也有些着急,但碍于这是宫宴,周围人又因沛国公之言而寂静无声,不好有太大的举动,只能在暗地里替她焦心,捏紧了手心里的帕子。
    同时下意识地朝徐元光看去,在得到后者微不可查的摇头示意后,勉强继续维持着端庄的贵女姿态。
    阮问颖的心情却很平静,没有什么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这出戏可算是唱到了要紧处,还真是环环相扣,精彩至极。
    就不知结局会怎么样,是满园零落梨花雪呢,还是雷霆波涛接震怒?
    反正不可能是张灯结彩贺新喜就对了,单只杨世醒一人,就不会允许这样的结局出现。
    她舒舒坦坦地端坐在席上,决定听杨世醒的话,看他人登台唱大戏。
    第74章 儿臣心慕阮家表妹多年,愿娶她为妻
    陛下的目光微微有些变了, 面上笑容依旧,扫了一眼皇子席中的太子,徐徐缓缓道:“原来爱卿想保的媒是太子。”
    “微臣不敢。”沛国公起身行礼,“微臣只是想着, 镇国公与长公主劳苦功高, 陛下若要为他们的女儿赐婚,自然该择一名上上好的男儿, 寻一门上上好的亲。太子殿下宽和仁厚, 才情学识俱佳, 又承陛下不俗之貌,当为最佳人选。”
    “是吗?”陛下无甚起伏地道, 目光转向长子, “太子,你意下如何?”
    太子出席拜倒, 规规矩矩、诚惶诚恐地道:“儿臣惶恐!儿臣年长阮家表妹数龄, 且愚钝粗拙,与阮家表妹不堪相配, 儿臣不敢高攀, 还请父皇明鉴。”
    阮问颖简直不知道对方是蠢还是坏,寻常人家的公子说这话没什么,大家都知道是谦辞,一笑而过便是。
    可他是东宫太子,即使不受陛下的看重和宠爱,也仍然是天家皇子, 不敢高攀的人应该是她, 而不是他。
    连当朝太子都相配不上, 她阮问颖成什么了?她的父母又成什么了?
    阮问颖微微闭了闭眼, 在心底深吸一口气,准备起身到殿前去跪下,把这话圆过去。
    皇后赶在她之前发了话,慈爱地笑着对太子抬起玉手,示意平身。
    “太子言重了,你表妹虽是个伶俐人,可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万万越不过你去。你尽管安心,父皇和母后都明白你的意思。快起来吧,这大冷天的,跪在地上多凉,别让你父皇心疼了。”
    听得阮问颖暗自称赞不已,心道不愧是中宫皇后,哪怕平时再不问诸事,说话的技巧也不是寻常人能及的。
    第一句话圆了太子的那声不敢高攀,第二句话避免了太子借势下坡、求娶她的事情出现,第三句话则让太子没有理由再继续跪地,除非他想被扣一顶不孝的帽子。
    这一番连消带打,太子便是想有什么心思也不能再有,更不要提陛下还在一旁给妻子撑腰,附和笑道:“你母后说得很对,你的确多虑了,快起来吧。”
    是以,太子规规矩矩地应是起身,回到了原来的席位。
    陛下看向沛国公,道:“峥平啊,你看人的眼光不错,就是在相看亲事这方面差了点,应该让你家夫人来。”
    沛国公夫人悚然一惊,忙忙起身告罪:“不曾与外子分说此等事体,让外子胡言乱语,失仪御前,是臣妇的错,臣妇知罪。”
    沛国公也跟着一块认罪,不知道是在准备下一场的戏唱,还是真的见势不好,收了心思。
    而陛下也不可能真的治他二人的罪,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沛国公与顾语司是一早就商量好了的,乃有备而来,但他们把话说得非常圆滑,没有留下任何口实把柄,陛下就是想治罪也找不出什么好的理由。
    并且,陛下或许也不想这么治罪。
    经过今晚这一出戏,顾、楚两家存的什么心思,已然揭露了一半,但还有另一半隐藏不显,同时也不知道其中是否有其他人家参与,陛下若想引蛇出洞,就不会在这时候打草惊蛇。
    所以他只笑着略略说了沛国公两句,就轻轻放过了。
    又询问顾语司:“爱卿不会也想替朕的长子保媒吧?”
    顾语司倒是一如既往的镇定,仿佛她那张脸上从来不会出现慌乱的神色:“陛下英明,微臣方才的确是这么想的,但闻陛下之言,微臣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见识浅薄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陛下摆摆手,表示不在意:“你也是为小辈着想,何罪之有——”
    安平长公主冷笑着打断兄长的话:“不过区区一名通政使,什么时候成了太子与本宫女儿的长辈?皇兄此话也当真是好笑。”丝毫不给陛下面子。
    陛下只得再度干咳一声,含混过去:“朕的意思是……太子虽然年长,但怎么说,身份于外甥女而言,也是比较相配的——”
    “陛下此言甚是。”原本一直没说话的真定大长公主忽然开口,带着年长者特有的缓慢语调,道,“太子和颖丫头的确算得上门当户对,沛国公刚才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这天底下所有的亲事,都及不上一门皇亲。”
    “不过,陛下的顾虑也有道理,太子的确是有些年纪大了,虽然还未娶亲,但到底不适合我们家颖丫头。依老婆子之见,陛下不如把颖丫头许婚给六皇子,如此便能得圆满。”
    席间再度起了骚动,又再度平息,但这一回引起的动静比较小,仿佛大部分人料到了事情会这么发展。
    太后敛目收眉,不露声色;镇国公恢复了平静的神情,安平长公主面带满意舒坦的微笑;阮子期与阮淑晗或多或少地显出了一点心领神会,又即刻消隐,只有阮子望略含惊讶地看向祖母。
    还有一人也在看着真定大长公主,那就是皇后。
    她朝其母飞快地瞥了一眼,便恢复了中宫之主的端庄之貌,看不出在想什么。
    反而是先前维持着镇定的阮问颖犹如惊雷入耳,在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早就知道双亲的归来不仅意味着一家团圆,还意味着她与杨世醒的亲事会被提上日程,毕竟后者与大长公主不止一次地对她提过赐婚的事,而她也做好了相应的准备。
    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所谓的提请赐婚,会是在这样一个……奇怪的场合。
    如果没有顾语司和沛国公闹出来的事,大长公主是接着陛下赏赐的话题说这话的,那么这门亲事顺理成章,她会欢欢喜喜、害害羞羞地接受。
    可现在,有了那二人近乎可笑的言论在前,大长公主此番言语显得一点也不郑重其事,更像是一时激愤之下的气话或蓄谋已久的成算,虽然后者的确是事实。
    总之,和她设想的风光荣耀一点也不相同。
    阮问颖觉得她应该是不满委屈的。
    她的终身大事被如此当众议论,陛下不管是应还是不应,对她而言都算不得好。
    若是应了,那么他们阮家不仅有胁势逼婚之嫌,还会把图谋远大这四个字摆在明面上,将来一旦生起什么风波,第一个遭到怀疑的就是他们。
    若是不应,那她就是被拒了两回亲,还是天家皇室,她的颜面从此荡然无存,会沦为他人笑柄,就连她的亲人也会受到影响,比如阮淑晗和徐元光的亲事。
    她应当立即上前叩首,表明自己绝无高攀之意,三年之内不思嫁人。
    然而,她的心里却一点没有这种委屈,也一点都不想这么做。
    也许是她已经确定,仅仅为了岳母、胞妹这两位杨室公主的脸面,以及嫡子的心愿、妻子的默许,陛下都会应下这门亲事,用不着她多担心,实在不行还有杨世醒亲自求娶的路子可以选,不会让她真的被拒婚。
    又也许,是她在动心起念、想要离席时,被对面不远处的杨世醒用目光阻拦,以罕见正经的神情示意她敢瞎做什么举动就饶不了她,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乖乖地坐在原位,摆出一副矜持典雅、端庄贞淑的贵女模样,等待着陛下的裁决。
    然而,老天爷好像铁了心要在这件事上开玩笑。
    就在陛下准备回答的前一刻,太后徐徐开口了:“太子的年纪是大了些,与颖丫头不相配。可若要说六皇子的年岁,又小了些,还未及弱冠呢,现在就谈婚论嫁,未免早了点。”
    “不如稍待几年,等两个孩子都长大了,再提不迟。或许到那时,孩子们都各自有意中人了,也免得乱点鸳鸯谱,造就一对怨偶。”
    安平长公主不可思议地看向母亲:“母后——”
    “母后知道你的意思。”太后对着女儿露出一个微笑,虽然看上去比较浅,但比起面对阮问颖时的要真心实意多了,对二人的情谊厚薄立分。
    “你放心,有哀家在,谁都不敢说颖丫头半分不好。今日不是拒婚,乃容后再议,颖丫头即使不嫁入皇家,哀家也会替她择一门贵重的亲事,定然不会让她受到半分委屈。”
    真定大长公主阖眼轻哂:“再贵重的亲事也贵重不过皇亲,颖丫头来年四月就能及笄,六皇子也是明岁就满十八,不算早了。”
    她说话的语调和缓,仿佛昏昏欲睡,所含的意思却与太后针锋相对。“而且只是定亲,成亲可以后延几年,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当年陛下被赐婚的时候比这还早呢,不也是后来才成了亲?”
    不知道是被她的哪一句话刺痛,太后的脸色微微一沉,带着些许克制的怒意道:“哀家也是为了两个孩子好。这件事就这样定了,哀家有些乏了,想要回宫休息,诸卿请自便吧。”
    眼看着太后想要以这个借口离席,把两人的亲事一笔带过,安平长公主有些急了,站起身想说些什么。
    但有人比她动作更快。
    杨世醒从东首的席座中出列,行至殿前,掀起衣袍一角,双膝跪地,恭敬垂首道:“启禀父皇母后,儿臣心慕阮家表妹多年,愿娶她为妻,一生一世珍之重之,还望父皇母后成全。”
    第75章 儿臣妻子这个位置,除了表妹之外不作他想
    阮问颖晕晕乎乎地回了家。
    她整个人轻飘飘的, 没有实感,仿佛踩在了云端。
    谷雨请她洗手净面,她拿过对方浸好热水、拧了半干的巾帕往脸上轻拭,接着拿过第二条巾帕继续往脸上盖, 全然忘了这是用来擦手的。
    看得小暑在一旁忍俊不禁:“姑娘今儿个可真是心想事成了, 我还从来没见过姑娘这么开心的样子呢。小暑在这里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谷雨佯怒地轻嗔她一眼:“大胆, 姑娘的事也敢随意说嘴?这一路上就听你促狭了。还不快去把姑娘惯用的合栀熏香点上, 请姑娘安寝?”
    小暑依言去点熏香, 口里却是不停,絮絮道:“我哪里促狭了?我是在真心实意地替姑娘感到高兴。姑娘喜欢了六殿下这么多年, 如今终于夙愿得偿, 我作为姑娘的丫头,难道不该替姑娘感到高兴, 对姑娘说千百声恭喜?”
    “你就胡说吧。”小满跟随阮问颖来到梳妆台前, 比照着铜镜,轻手轻脚地把她发间的珠钗点翠取下, 放回妆奁盒内。
    “姑娘哪里喜欢六殿下这么多年了?明明是六殿下喜欢我们姑娘这么多年, 把姑娘如珠如宝地捧着、惜着。今晚如愿以偿的人不是姑娘,是六殿下。”
    小暑想了想,点点头:“也对,六殿下打小就和姑娘亲近,从前我只以为是他们相熟的缘故,现在想想, 他是对姑娘不一般。”
    麟德殿内不允许外侍进入, 所有朝臣命妇的下人都候在宫门外, 无从得知殿上发生的事情, 其中就包括谷雨小暑等人,若非阮子望嘴快,恐怕直到此刻,她们也不会知晓赐婚一事。
    “不过这也只能说殿下和姑娘两个人都圆满了心愿。”小暑拨弄着熏炉里的合栀香片,继续说话。
    “我虽然愚钝,看不出来殿下对我们姑娘的心意,但我们姑娘对殿下的一片真心,我可都是看在眼里的。所以我刚才那话说得也不算是错,顶多不全而已。”
    “哦?”白露挑了挑眉,“你都看到了什么?”
    小暑撇撇嘴,将熏炉盖上,放在房间一角。“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无非是我迟缓呆笨,明明殿下把我们姑娘都快宠到了天上,我却只能看见姑娘对殿下的心意,实在惹人发笑。”
    “可你们也不想想,我是跟在姑娘身边伺候的,姑娘一月里有半个月会进宫,与六殿下相见的次数不说十次也有八次,而这八次里头又有五次是姑娘主动去寻的。”
    “我时常跟着姑娘进宫,看姑娘去找六殿下,可不就只能看到姑娘对殿下的真心了吗?至于殿下,我又不跟着伺候他,怎么能及时知晓他的心意呢?”
    小满取下最后一根松石莲纹金簪,拿起篦子,细细梳理阮问颖的柔顺长发,慢条斯理道:“这话听着吧,倒也还行,就是有一点问题。”
    “殿下都喜欢我们姑娘那么多年了,你跟在姑娘身边也有不少年头,却是直到几个月前才明白这回事,你这个不及时,来得是否有些太迟了?”
    小暑一噎,和谷雨一块去整理香榻,抱着一床厚厚的绣腊红梅褥子嗫嚅。
    “姑娘的年纪不是还小吗,殿下纵使对姑娘好,我也以为他是拿姑娘当亲妹子看,哪里会想得到他对姑娘存着这般心思……姑娘可还没有及笄呢。”
    阮问颖正细细啜饮着白露奉上的一盏蜜茶,宫宴里闹出了太多的事,让她无心用膳,心神也一直紧绷着,到家里一放松,就觉得有些渴了。
    她原本还有些回转不过心绪,一直想着殿上发生的事,乍闻小暑之言,霎时被呛咳了一记,勉强才稳着放下了茶盏,双颊隐隐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