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掌柜艰涩道,“我……弃权。”无数违心的斥责挑剔之言堵在舌尖,但他一句都说不出来。
    一旁左右吃得畅快的宗午乐了,“不错不错,小娘子这手艺,可不输大厨,我刚刚那个优胜选得不冤!”
    楚斐仍是一举一动斯文优雅模样,简要道,“简氏优胜。”
    吴恪早在一开始就选了简清,此时简清四票优胜,一票弃权,不用雍淮宣布,方一品也是板上钉钉的输家。
    听着许阳连续的报数,方一品脸色发白,摇摇欲坠,神经质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大声道,“大人,大人您不会看我输的对不对?景娘子肯定拜托过您,快,快让简清交出来辣椒,给我赔礼认错!”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方才还议论着简清这场几乎不可能的胜利的人们惊呼出声后,霎时一静,眼神直往一旁的观台上瞟。
    雍淮神色微敛,刘老一板脸色,沉声斥责道,“技不如人,当知耻后勇、磨砺技艺,怎容你胡乱攀咬?”刘老看着台上已经有些恍惚的方一品,只觉得最初自己对他的看好简直是瞎了眼。
    大起大落,方一品根本接受不了这个结果,状似疯魔地一指简清,叫道,“她下了药对不对?一定是她!”
    简清迎着他的手指走去,台下许林担忧叫道,“清娘子,别过去,他疯了!”
    简清摇摇头,上前一步拎起方一品还未清洗的铁锅,用手指沾了一点锅底汤汁轻嗅,末了,就像擦脏东西一样将汤汁擦去,怜悯地看了方一品一眼。
    方一品愣愣地看着简清动作,直到简清转身要走,他才急急出声,“怎么,觉得自己不如我,一句话都不敢说吗?!”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眼中盛满了祈求,哪怕,能得到一个点头、一句认可也好。
    简清停住,道,“一品豆腐,自然是豆腐为主材,你添鲍汁入菜,繁复堆积,被繁华所迷,却失了豆腐本意,我没什么好与你说的。”
    方一品恍恍惚惚看着简清的背影,同样的话,他仿佛许久之前也曾听过。那时简知味刚刚开始教他一品豆腐,冬日里中年人指着他按菜谱做的一品豆腐,面带病容,语气却十分严厉,“菜之主次,如药之君臣佐使,不可偏倚,你一日想不通,我便一日没什么好继续教你。”
    观台上结果已出,雍淮慵懒地抚了抚衣袖,命道,“简氏简清胜,方一品永不为庖厨之业,交还菜谱,向简家赔礼道歉。”
    许阳重复结果的声音远远传开,真正的热闹即将开始。方一品望着四下里投来的兴奋眼神,他们若豺狗虫豸,只等着见血那刻扑上来撕咬输家血肉,人群中一直旁观的婢女白果也不知所踪。
    没有了,什么都没了。方一品忍不住发起抖来,双膝一软,跪在台上,“简清,对不起,你饶了我,我道歉,是我该死、我鬼迷心窍,放过我吧?啊?”
    方一品将自己卑微地缩在简清的背影里,连连磕头。简清向台上六人施礼谢过,方转头看向方一品,唇畔勾起一点笑意。
    “嗳,方师兄。”
    方一品听到她这声唤,仿若从遥远时光里传来。曾经娇纵天真的少女站在后厨门内,歪头看着院落里择菜的俊俏小工,张口给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机会。
    “你想要什么,我一直知晓。可我的东西,我可以不要,可以给你,你却不能动手抢,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现在还不明白?”
    少女的声音又轻又甜,这一瞬的简清狂妄、骄傲、对拥有的一切不屑一顾,恍若魔魅附身,又不谙世事,带着被宠坏了的得意。
    一个念头在方一品心里疯长起来,是了,还有简清,还有简氏酒楼!她曾那么喜欢他这张脸,他没了厨艺,没了一切,却还有这张脸!
    方一品仰着头,让少女看清他的脸,拼命挤出一点温柔的笑容,“小师妹,阿、阿清,我知错了,原谅我好不好?”
    简清敛去笑意,神色冰冷,“这句话,你还是留给我父亲吧。”她转向上台来的许林,“许大哥,能帮我押他去我父亲墓前吗?”
    许林走上台时只看到了方一品那恶心的笑容,他厌恶地看了方一品一眼,向简清点头,“交给我吧。”
    许林拎着方一品衣领,像拖死狗一样扯了起来,对着四周大声道,“方一品,一仆二主,偷盗主家菜谱传承,气死主家掌柜,人品低劣,令其永不为庖厨!”
    最后的判词落下,简清面向人群,仍是一副坚韧又不失柔弱的模样,眼圈发红,施了一礼,少女哽咽的声音穿过嘈杂人声,“今日多谢大人与诸位为我讨回公道,爹爹也能安息了,简氏酒楼不日将重新开门迎宾,以告慰爹爹在天之灵。”
    浪子回头金不换,这样清丽坚强的少女,无父无母,拉扯幼弟,守着家业,怎能让人不心生怜惜。
    一时间,“早做什么去了”、“话说得好听,还不是败家不孝”等等一直在人群中没有消散的声音销声匿迹,不知是谁先发出了第一声感慨,“简师傅后继有人,也该瞑目了。”
    简清含笑对着话音响起的方向施礼,鼓噪声便更大了些。
    “简小娘子年少有为!”
    “什么时候开门,我们去尝尝小娘子的手艺!”
    “我知道我知道,小娘子卖的抄手,鲜的鱼都能蹦起来呢!”
    夸赞的喊声此起彼伏,送着简清与守在台下的简澈姐弟一路离开,简澈揉了揉眼睛,偷偷侧头望了姐姐一眼。
    这是他的姐姐,他优秀、美丽、面对任何事都不会畏惧的姐姐。
    ----
    简知味瞑目与否,方一品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真的要一无所有了。
    小凤山脚下,简家姐弟披着孝衣,在简知味墓前烧了几张纸钱,许林拖着一直挣扎后退的方一品,一脚踹在他膝弯,按着脑袋往地下撞,“赔礼道歉,赶紧的。”
    “放开我!”方一品额头被撞得通红,咬牙挣脱了许林的钳制,满怀希冀地看向简清,“阿清,你还记不记得我们……”
    简澈脸上泪痕未干,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从姐姐怀抱里冲出来重重扇了方一品一耳光,唾道,“你凭什么同姐姐这样说话!道歉!”
    方一品后面半句全被简澈扇没了,小小孩童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是一巴掌下去就让方一品嘴角见了血。
    简清扯了扯唇角,“你替迎仙楼来害简家的时候,可想过半分情谊?”
    希望应声而碎。
    是了,是了。方一品不知不觉落下泪来。要是没有迎仙楼,他如今还是城中第一酒楼简氏酒楼的掌勺,未来是酒楼掌柜,风头无两,少年英才。
    “哈哈、哈哈哈哈!”
    想着想着,方一品癫狂地笑起来,不用许林强压,自己砰砰砰对着简知味的墓碑连着磕头,泪水和额头的血混在一起,落入泥里。
    他,后悔了。
    简清摸了摸仍哭得直打嗝的简澈头顶,内心平静无波,甚至有点想笑。方一品便是一条喂不熟的狗,总想要更多,祸到临头后悔莫及,又能怪谁呢?
    “你便在这里给爹爹守灵吧。阿澈,走吧。”简清最后瞥了一眼墓碑,揽着简澈转身,肖勉拎着没用完的白烛纸钱沉默跟在背后。
    许林陪着简家姐弟离去,留下的捕快腻烦地看着方一品又哭又笑,打了个哈欠。
    疯着吧,有足够的日子给他疯。
    原本赔礼道歉就是个可大可小的事情,若知府不说,也就是他们下面人的运作范围,吃了简清那么久的吃食,花着素馅包子的钱隔三差五还能吃到肉沫,总该还点人情。
    陌生人尚且记恩,这方一品真是一头无情无义的禽兽。
    ----
    小凤山上的茂密树林掩住了华阳王主仆身形,原本胜负已分后,他们已早早从观台离去,却在看到简清一行人到来时停在山脚。
    楚斐望着少女转身离开,放开压下去的树荫枝条,重新踏上山路,垂眼问道,“先前,她如何评价方一品的菜品?”
    越影在离开前正好听到捕快们给知府的禀报传话,将简清的评价复述一遍。
    “豆腐本意……呵,她倒是看得通透。”楚斐轻笑起来,一转头看见奔霄动作,神色一顿,“奔霄?”
    越影被王爷叫去说话,奔霄只能一个人一手拎着从雍知府面前摸走的食盒,一手去解绑在树上的缰绳,正是手忙脚乱时候,听着主子叫自己,忙忙应了一声,侧身转了过来。
    楚斐向他伸出手,“给我。”
    直到跟在王爷背后走上山路,奔霄还有点没回过神来,望着前面拎着食盒的王爷,只觉得自己身处梦境。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送上!
    第45章 蒜泥白肉
    简小娘子赢了比试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凤溪城的每个角落,平日里没多少大事发生的凤溪城中,茶楼里说书人的评书也随之一变,四处都是“恶仆恩将仇报,简娘妙手服人”的一波三折比试故事,过往的故事大多听腻,一时捧场者众。
    “……却说那日简娘归家,老父病重,一口血喷出人事不知……”
    白果坐在厢房雅座里,心烦意乱地灌下又一杯茶水,门外楼下大堂里围坐一团听评书的叫好议论声此起彼伏,刺耳非常。
    “呸!”白果恨恨地一砸茶杯,要不是出门前小姐让她低调行事,她非要让这些人统统闭嘴才行。
    什么足智多谋、厨艺超绝、美若出水芙蓉的好词都被他们往简清身上套,呸,她也配?!
    不过是个小城商户家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若是前朝时候,做下的那些浪荡事拉她去浸猪笼都是轻的。当初为她宣扬也花了自家不少银两,谁晓得这些人现在又都忘了对简清的厌恶似的,一个个夸嘴起来了。
    厨艺超绝这话也说得出口,简清怕是当初输了招牌后才学了半年的厨,怎么能跟迎仙楼养了多年的掌勺师傅比?走运捡了辣椒,又借了老简头的势入了王爷眼,哪有什么真材实料?
    简家、简家,怎么到处都是简家,泥腿子出身就是命大,居然又死灰复燃卷土重来,又来坏小姐的事了!
    白果想起来昨日台上专注吃着简清菜品的华阳王,就觉得像自家宝玉沾了脏东西一样难受。往日送食盒去小凤山的伙计回来回话,压根就没有不灰头土脸的,简清凭什么能得那人一副好脸色?
    旁的不说,以小姐的身份,让老太爷去求求肃亲王,嫁入宫中也不是不行,这么多年一门心思在华阳王身上,却不见这人半点领情,真真是气死人。
    正心中着恼,门扇一响,一柄素面描桃花纸扇后一双桃花眼流光溢彩,脉脉柔情尽在不言,金谷含笑一眼望来,白果等了许久听着楼下议论积下的一肚子火气,便忽然被尽数浇灭了。
    金谷轻笑一声,收了折扇,取了白果对面一盏茶杯把玩,“白果儿,急急约我出来,是谁给你气受了?”
    白果这才如梦方醒,横他一眼,“还不是你?答应好的事情究竟何时去办,你看看如今到处怎么说简清的,我们说的是让简家倒霉,你明不明白?!你那名声都是吹来的不成?”
    原本想好的责难说出口全都软了三分,迎着金谷盈盈笑意,白果脸颊发烫,吸了口气,鼓着气势瞪住金谷。
    金谷倒了杯茶给自己,无所谓地调笑道,“我的名头,许是白果儿替我吹来的呢?”
    “你!”白果咬唇怒道,“小姐许了你一道菜,你还要怎样?三催四请才肯动吗?”
    金谷以扇柄敲敲下颌,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风言最不长久,简家孤女稚童,不过一时之势,你们怕了不成?”
    白果冷声道,“胡言乱语!”
    金谷靠在圈椅之内,慵懒一笑,“恼什么?这般沉不住气,我便要想想要不要先收了报酬再做事了。”
    白果怀疑地打量他几眼,“你莫不是与那简清有了交易?去了那么多次简氏酒楼,一次机会都不曾找到?”
    金谷神色自若,“耳目倒是灵通得紧。既不信我,又来找我作甚?既然如此,生意作罢,另请高明也就是了。”
    白果脸色一僵,“谁说不信你了?若是不信你,早些时候就该来寻你问了,哪会等这么几天?罢了罢了,你且记住这事,别想糊弄过去!”
    金谷拿折扇一挑白果下巴,“我的诚心诚意,你感觉不到么?”
    “你、你、你记得做事就是了!”白果霞飞双颊,慌张后退,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跳起来开门出去,好一阵才平复了心跳。
    “走这么急做什么?”金谷叫住白果,倚在房门上含笑望她,“回去同你家小姐说,我要吃口水鸡。”
    “……知晓了。”白果脸色难看,应了一声匆匆离去。
    光是听着名字就不知所谓,像金谷这种混在混混堆里的人,怕也就配吃这种东西了!
    茶楼大堂里的评书换了一段“旧主深夜托孤,小将千里单骑”,白果一步步下楼,不自觉听入了神,与有荣焉地微微笑起,一时便没看见迎面来的女郎。
    “站住。”女郎扶着头上被碰歪的流苏簪子,娇声道,“没瞧见本小姐在这里么?”
    白果收了心绪,低头认错,“张小姐,一时冲撞,实在抱歉。”
    先前迎仙楼开业时白果随侍小姐身侧,对上门贺喜的官员和家眷都认了个脸熟。达州张知州的家眷一直留在剑南首邑凤溪城,张婉便是他的嫡女,据说,之前张婉和简清两人在不少宴会上都互相看不顺眼过呢。
    思绪电转,白果的头低得更深了些,轻声道,“方才婢子下来还在想怎么简小娘子的评书换了一段,原来是张小姐到了。”
    “阿简得了偌大风光,我啊,欢喜得很呢。”张婉哼笑一声,也不追究白果的冲撞了,甩着帕子带着婢女上楼。
    白果掩下唇边笑意,回酒楼寻小姐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