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时愣了神。
    他说话特有的粤语腔调是那种正宗的港腔,不像是TVB午间新闻男主持的正儿八经,肃穆中又带点柔,电影的主角都没他会说。
    那道声滚到赛佳儿耳边,一时无话。
    “你落了张字条在我这。”
    她缓神,看见他不紧不慢地从西装口袋里摸出那张皱巴的纸,随后微抬下巴,将纸递过去。
    赛佳儿看到他瘦削的棱角,硬朗的线条勾勒出隐约的轮廓。
    下巴干干净净,连胡渣青子都没有。
    “我以为还要等上一阵子。”
    这算是对她一月前的回应。
    纸条是她早就备好放在上次还他的外套里。
    里面写着她住的地址。
    她伸手接过,揉成一团扔到不远处的垃圾篓。
    看着拄在拐杖上的那双手,指上那枚玉戒实在晃眼。
    气氛静了片刻,半晌,听到那人开口。
    “饮茶吗?赛小姐。”
    很久之后赛佳儿还是会品着这句话,如果当初做了不一样的选择,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下了楼,便看到了拥簇的人群。
    原本就狭窄的西街,伴着发霉的士多啤梨,让人反胃。
    两三辆轿车横在街上,过路的大叔阿妈都要看上几眼。
    几个包租婆站在士多店屋檐底下,瞥着面前罕见的车絮絮叨叨。
    她们肩上搭着的汗巾,蠕动的灰指甲,还有那牙签勾起嘴里的残渣,飘着味带到赛佳儿跟前。
    只落一眼便收视线。
    他跟在她身后,一出现,便有人过来迎。
    开了车门,落座。
    身后依旧絮絮叨叨,她无心撂一眼,对上包租婆鄙夷的目光。
    在旁人看来,这是她的选择,一向如此,不光明磊落的生存手段。
    人人厌弃她媚钱媚权的狗喘样,唾沫星子里混着的辱骂鄙夷,似乎彰显自己正人君子的模样。
    但人人又羡她,望权渴财,人之本能。
    终究,她收回最后一脚,入了车内。
    一路安静无话,街景不断后退,驶向与这截然不同的一端。
    赛佳儿以为目的地是之前的那家会所。
    这也只是她以为。
    从她答应他饮茶那一刻,所有的掌握权都已不在她。
    九龙最贵的油尖旺区,寸土寸金,穿过一道繁华,早已辨不清方向。
    最终车子稳稳停住。
    极其隐私的地方,应该是那人长居的住所。
    果然,呆在闷久的出租屋里,赛佳儿头次接触如此新鲜的地,一时晃了神。
    她甚至觉得这一望无尽的地皮都被这人买了下来。
    庄园两旁立着两个石墩子,狮子状,旁有罗汉松装饰,绿化园丁一看就是废了功夫心思。
    早就有人在门口候着,下车后便过来顺手接过他脱下的外套。
    玄关处,那人站着,有人为他弯腰褪鞋。
    不等他开口,又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给她递上一双新鞋。
    室内的车设轻奢低调,偏中式的风格,古香古色的中国腔调。
    没细品就被请去了他的书房。
    服侍的人低着头,一如他周边恭维的人,没有任何交谈,但已熟悉至极。
    替他清洗好茶具后关了门。
    室内,只有他们两人。
    “坐。”
    她挑了他旁边的地儿。
    赛佳儿虽然还不到二十,但阅历不浅,早些年混迹在各种会所和酒吧,见识过的男人就像夜市街廉价的衣服一般多。
    她把男人分成三六九等,根据不同身份地位的男人表现出不一样的面,她的耐心和精力取决于这男人多有钱或者多会来事。
    可显然,这个被妈咪称为“全港澳区的头儿”的男人似乎不能用三六九等来划分。
    他没有富人的嚣张跋扈,也没有男人对女人原始的欲,他就好像身处乱世但依旧吟诗作唱的文雅诗人。
    面对他时,她罕见地找不出应对措施。
    细长骨感的手指握着茶壶,动作平缓地将茶倒入杯中,整个屋子静到只剩倒茶声。
    他将那杯茶推到赛佳儿面前,似有若无的兰香漫开,上头冒着热气徐徐撩开。
    “西湖龙井,尝尝。”
    依旧看不清掩在帽檐底下的那双眼,只能看到下巴的轮廓。
    感觉,这位阿叔长得应该不赖。
    最起码,不老。
    没有中年大叔的油腻猥琐,身上带着独有的诗书气韵。
    好奇怪,明明他是个商贾,却像个文弱书人。
    她接过茶杯,抿一口,口腔温热,初尝时有点涩,而后又感觉到舌尖处的微甘。
    此刻她心猿意马,尝了几口后便放下茶杯,抵不住心里的燥,开门见山地说:“你请我来,不只是为了饮茶吧?”
    他不紧不慢地冲着茶具。
    在赛佳儿心里默数到十秒时停下动作,抬了抬下巴,开口:“茶怎么样?”
    “我是个酒鬼,实在品不出先生高端的茶。”
    他低笑一声,放下手中的茶杯,往后靠在沙发背上:“你还是太浮躁了。”
    赛佳儿捋了捋散落的碎发,再次抢过话题主动权:“电话里我说的那件事,不知道阿叔考虑得怎么样?”
    那晚她之所以有资格跨过会所的门槛,归功于名片上那串数字。
    她假借还外套的名义过来,实则不然。
    她心猿意马,他这么精明的人,怎会不知?
    他允她进来,也根本不可能是因为她手上的筹码。
    她说了谎,其实一无所有。
    但却还是应了她。
    却又在当天爽了约。
    所以提前准备好的纸条才发挥了作用。
    只是没想到,他亲自来寻她。
    她根本参不透他。
    温文尔雅的背后藏着无数骇人的秘密。
    他转着手上的玉戒,答:“闻盛身边新来了一个马仔,是我送他的。”
    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绕到另一件事情上,且“送”这个字用得极妙,一语道破了他和闻盛之间的身份差距。
    “你想赎那个马仔,单靠钱行不通。”
    意思是他虽然放了人,但债权协议还作数。
    这话像是指明了道。
    赛佳儿拨弄着额前的碎发,勾了勾唇,手指往下,戏弄着肩上的带。
    眼神颇带暧昧地往他方向指,媚眼如丝,妩媚得像只娇软又机灵的狐狸。
    可惜他盲,看不到她的模样。
    不然换做别的男人,早已把持不住。
    欲就是如此,一勾便出。
    “那阿叔想怎么样啊?”
    软糯的粤语腔调,撒娇意味明显。
    说话的空隙,她向前倾身,顺带挪了挪臀,向他靠近。
    边说边勾着腿,蹭着他腿肚的西裤面料。
    话落,但行动未止。
    她缓慢地磨着,耗着耐性。
    心里也没谱,但面上仍带着笑。
    那人却格外清闲地拾起茶壶,给自己续了杯热茶。
    之后不咸不淡地朝她偏头:“赛小姐,做个交易如何?”
    “我签你,你来替你弟还债。”
    男士帽,黑西装,配热茶。
    好一个知礼商贾。
    赛佳儿动作没停,虽不再饮茶,但略微俯身,摩挲杯沿,露出胸前的沟壑。
    她侧头:“先生泡茶真是熟练。”
    虽然盲,但煮茶续茶这一系列动作却驾轻就熟。
    一会阿叔,一会先生,她的称呼总是多变。
    “我名为官垚,家中排行老七,赛小姐不介意的话,以后可以直接称呼我七叔,先生阿叔的叫,属实有些生分了。”
    他的话术实在高,让人找不着漏洞。
    她也不傻,问:“生分?我和你也不熟吧?”
    “赛小姐,我们来日方长。”
    跟他说话真是费劲,赛佳儿转动脑筋,生怕一不小心落了他的陷阱。
    她摩挲着杯沿,思考刚刚他说的交易,“所以换我把债权协议押你这?”
    “不是,我要和你签约。”
    她蹙眉,下意识问:“哪种约?”
    茶没了热气,他将那被冷却的茶水倒掉,回她:“我把你送进港圈,你来为我赚钱,还你弟欠下的债。”
    “你要捧我?”
    “嗯。”
    “你的商业版图涉猎范围还挺广。”
    “多谢褒奖。”
    “为什么偏偏是我?”
    “眼缘。”
    她食指在拇指上绕着圈:“容我考虑几天。”
    “赛小姐,你要清楚一点,现在是你处于弱势方。”
    这场谈话就像是一盘棋局,而对方的招式便是只攻不退,她甚至连成为他的对手都没有资格,就像是本该在棋盘外的东西却被他意外相中,成为其中的棋子之一。
    不是请她,而是棋盘如他计划般扩大了,她被列入了范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