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贺铃为避免撞见张慎选了一大早过去,她知道陈乔霏向来起得早,不用担心见不到。
  陈乔菲已经转入普通病房,可以自由活动,贺铃到的时候妇人正准备到外头散散步,她便假意叮嘱妇人术后应该要多补充水分,确认有带上水瓶。
  早晨天光唤醒沉睡的白色巨兽,刚抵达时仍一片寂静的医院大楼逐渐有了人声,贺铃推着陈乔霏沿熟悉的路走到中庭,几位护理师在空旷的场地摆上了晒衣架晾起白桌巾,风来时白浪滚滚,景象壮观而平和。
  陈乔霏做了个深呼吸,在微光徐风中,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睡着的那段期间我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
  「您梦见了什么呢?」
  「儿子刚出生的时候,当时他爸也在,那大概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刻。」
  贺铃看不见妇人的表情,却从她回忆过去的语气中听出了落寞。
  「只是那个景象很快就成了过去。我的前夫,因公司经营不善被裁员后找了很久的工作都不顺利,后来便一蹶不振,开始酗酒赌博,把我赚来的钱一点不剩地花掉,还对我们母子使用暴力。那时儿子才刚上高中,却得天天为了分担家里的经济四处打工,每次前夫想动手打我也总在第一时间护住我,在这种环境下能考上好大学是他自己争气……」
  这些事贺铃多少有从不同的传言中听过,但由亲歷过的时候陈乔霏说出来尤显悲凉,甚至有些更为骇人听闻的事都没提到就足以为原本温暖宜人的早晨带来阴寒。
  陈乔霏抹了抹脸,再开口时语气轻快了些,「现在手术成功了,虽然没办法做什么赚很多的工作,至少不会拖累儿子。」
  「是啊,您多喝水、好好休养,一定很快就能出院的。」贺铃看了眼掛在轮椅上的水瓶,收紧握着推把的手,力道之大令手背发白,骨头清晰可见。
  光耀大地,替迎光的妇人单薄背影罩上一层灰暗,剎那间扬起一阵强风,将成排白桌巾吹得猎猎作响,其中一张还没固定完全的直接被吹上空中,护理师惊叫一声,慌忙追去。
  贺铃视线追随白布,好似又看见那早已谢尽的桐花满天飞舞的画面。
  送妇人回病房后,贺铃决定去医院附设的美食街买杯咖啡,今天起得太早又做了件大事,精力在短时间消耗殆尽,急需咖啡续命。
  一边打哈欠一边走过通往隔壁大楼的连结走廊,突然一隻手从后方握住她的手腕,不怎么温柔地将她扯着转过身,让身心俱疲的她脸色更加难看,质问的话已经组织完毕随时准备开砲。
  然而看清对方的模样后,贺铃的大脑瞬间空白。
  完全没想过会在这种时候被发现。
  「你是,贺铃没错吧?」
  张慎的气息紊乱,像是跑着追过来,望着她的双眼中涌动的情绪太过复杂,贺铃一时间无法辨清,只从他略带犹豫的口气中察觉若有似无的示弱感。
  贺铃重新整理情绪,戴上温柔微笑的面具,「学长,好久不见了。」
  「真的是你。你为什么在这里?」
  「你的问题很有趣,来医院能做的事不就那几项吗?学长那么聪明,应该不需要我一一列举吧?」张慎的提问让贺铃确定他没看见她与陈乔霏在一起,心理稍稍松了口气,然而当她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对方却纹丝不动,不明白张慎究竟想做什么。
  「可以麻烦你放手吗?我们应该不是需要叙旧的关係吧?」
  「我……对不起。」
  男人松手,低头轻声拋出一句道歉,不知是在为刚才无理的行为,还是为更久以前发生的事。贺铃本就心情不佳,遇上计画外的事更觉得烦躁,怒气轻易地被勾起,化作唇边一抹冷笑。
  「这种小事你不必道歉。」声音如三尺寒冰,结冻在尷尬冷硬的气氛中。曾经是他对她冷漠不睬,今日是她对他淡然疏远,关係诡异得让人发笑。
  「不,我是想为高中的事道歉,那时候明知道李盈盈和她的朋友们一直在欺负你,我却没有出面帮忙。当时家里和课业已经让我分身乏术,李盈盈又以免费指导功课为交换让我和她交往,我不能少了她这个资源,所以实在不方便掺和进你们的事。」
  「我理解,每个人都有苦衷,你不需要跟我道歉,也不需要跟我解释。」
  「还有对他也是。看见他成功从李盈盈手中保护了你,我确实因此觉得自己没用而迁怒于他,但没想到会被李盈盈恶意解读,更没想到她会拿走我从我爸那边偷出来的毒品,甚至真的做出那种狠毒的事,那原本……只是我打算拿去告发我爸的。」
  「学长,你知道吗?从来没有任何人需要你保护,我虽然很感谢你偶尔出手相助,但你不该把无法保护母亲的愧疚投射到我身上,更不能为你间接害死季桓逸脱罪。」
  贺铃气极反笑,句句直戳张慎心里痛处,她眸中挟冰带雪,声寒如霜。
  「对,我的确无视你的警告继续和李盈盈来往,才有后面一连串的事情,所以我不曾因此怪罪于你,但那些都是我该承担的,不是季桓逸。你明知李盈盈是什么样的人还对她毫无防备,让她有机会趁虚而入。」
  张慎无以反驳,默默不语。
  「还有你若真的觉得抱歉,就不会在李盈盈做出那些事,甚至后来季桓逸被冤枉吸食毒品时都保持沉默,在李盈盈身边那么久,你应该也清楚话语权的重要,而你具有与李盈盈相当的力量。」
  贺铃眼中的气愤消退少许,双唇微啟像是还有未完的话要说,然而默思片刻,她最终选择把话吞回肚子里。语调一转,像是诉说一个遥远的故事。
  「十年来我从没有一刻忘记过他,不管是闭上眼时,还是桐花花开时,他的身影和溅血的花瓣始终佔据我的脑海,提醒我别忘记是谁把他害成这样的。连我都如此耿耿于怀,我真的好想知道过去这些年,你和那些伤害过季桓逸的人是如何吃得下饭,如何能睡得着。」
  她直视张慎,表情态度已趋于寧静,有种什么都不在乎的淡漠,又或者是放弃一切的绝望,「但凡你有一点作为,我可能都不至于恨你至此。」
  话说完,她倒退了几步,随后转身跑走,咖啡不买了,也放弃维持沉着,只想远远地逃离张慎身边,她心中纵然有恨,但如今的她并不比张慎高尚多少,难以若无其事地站在他面前。
  许是风刺激了双眼,她感觉眼眶微微发痠。
  不出几天妇人的死讯便传到贺铃耳里,也知张慎要求解剖查明死因。
  张慎有如此反应她并不觉得意外,毕竟陈乔霏才因状况稳定转普通病房,隔几日竟突发急病离世,任谁听了都无法置信。
  而她虽早已知晓结局,想起待她如亲生女儿的妇人仍是情绪低落,庆幸距离与季桓生约定去水族馆的日子还有段时日,不然她肯定没办法维持正常状态投入行程,坏了争取到的难得机会。
  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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