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

  “樱桃,记得给鸡多喂点糙米,把它们追肥点儿,我走的时候带着。”隔着一扇窗子,高大红看苏樱桃走了进来,低声说。
  这年月养一只鸡可不容易,公社的记分员时不时的就要每家都走一走,听见谁家有猪叫声,或者鸡在咕咕,直接给你抓走,还要罚没你一个月的口粮。
  敢养鸡鸭的,都是不要命的。
  今天晚上,小娥,樱桃和樱花三个,得一炕挤着睡一晚上。
  苏樱桃借着自己嫌挤嫌热,就跑到厨房里单独睡去了。
  点上油灯,她得给自己缝一件像样的衣服出来,不然,她怕明天见了面,要是邓昆仑真的就是照片里的样子,自己要配不上人家。
  而隔壁的西厢房里,高大红正在和她妈俩聊天儿。
  “我刚才从门上过,就看见樱桃在替自己裁衣服,那布料看着像是新的,你知道哪里来的不?”高大红问。
  刘桂芳下午去喂鸡的时候,就发现闺女把两只鸡都给买了,换成了布料在给自己做衣服,此时还不知道等大嫂走的时候,从哪儿变只鸡出来给她呢。
  但是闺女长到17岁,没穿过一件新衣服,好容易要去相亲,穿件新衣服也没什么不对。
  而且闺女还说,有什么事她会扛着,绝对不会叫父母为难。
  她就只好放任闺女了。
  但她也不会撒谎,于是她只好说:“不知道。”
  高大红快睡着了,咂着嘴巴说:“其实这是一次集体相亲,跟那位邓博士相亲的女同志总共有五个呢,明面上当然不会说是相亲,只能说是学习,但是你想,五个优秀的女同志,你家樱桃能比得过哪一个?”
  刘桂芳心里觉得,自家女儿比谁都好,但这话她肯定不敢当着大嫂的面说出来。
  在厨房里替自己缝衣服的苏樱桃听见大婶这种贬低自己的话,非但不觉得生气,反而觉得很可笑。
  好了,她现在知道了,一起相亲的总共有五个女同志了,知道的越多,形式对自己不就越有利?
  当然,这些事儿,与她在信里无话不谈的邓昆仑也曾提过,说组织曾经给自己介绍过很多对象,一度,他在女士群中非常的受欢迎。
  只不过他自己当时醉心科研工作,不愿意结婚,才迟迟没有结婚的。
  当然,曾经有多受欢迎,随着他将来因为思想政治方面的原因被下放牛棚,而且一下放就是七八年,那些女同志的崇敬和仰慕也就如烟消云散了。
  下放牛棚,这是邓昆仑人生中的大劫,就冲着她在监狱里服刑时,他寄给她的书籍和生活用品,以及想尽千方百计送进去的那些上好的化妆品,她也绝对不能叫其发生。
  哪怕那只是个梦,梦里的她,受到的最后的安慰都来自于他。
  最后对于人生的憧憬,也全是他给的。
  次日,大清早,苏樱桃趴在厨房炕上,怀里抱着做好的衣服。
  “樱桃,你傻呀,昨天晚上就睡在厨房里,这炕上什么都没铺,不觉得咯的慌吗?”苏小娥笑眯眯的问。
  “咯,但也凉快,二姐你起的这么早?”苏樱桃反问?
  “农村的土炕臭,我睡不习惯,你也真是的,呆我家多好啊,睡着床那么舒服,干嘛跑回村子里,你可真傻!”苏小娥带着明显的鄙夷说,看那样子,全然忘了她曾经也是从这个村子里出去的了。
  “呆在我家不是能给我爸我妈挣工分,呆城里,一天给你们做饭洗衣服带孩子,大婶也没给我工资啊。”苏樱桃直接说。
  苏小娥给这一句话堵了嘴,顿时嘿的一声:原来一直听话又乖巧的小樱桃,这还有脾气了?
  她难道忘了她读书,穿衣服,全是她们一家自助的事儿了?
  这是忘了本了吧?
  不过毕竟博士的相亲才是大事,因为这事儿关系着苏双成的前途,苏小娥还不得不陪她去走个过场。
  当然,也就不敢跟樱桃起争执。
  而门外,前两天气的樱桃差点跳河的王寡妇,早起狠心煮了颗鸡蛋,也带着进门来了。
  小姑娘差点因她而死,王寡妇嘴巴坏,心里过意不去,听说她要去相亲,从儿子嘴巴里省出来的鸡蛋呢,想给苏樱桃赔个罪。
  本来吧,在她印象里,苏樱桃就是个漂亮的不能再漂亮的小姑娘了,但王寡妇今天一进门,差点没惊掉了下巴。
  只见她穿着一件褐色的半截袖衬衣,一条黑色的裤子,虽然颜色略显老气吧,但是因为裁剪特别合身,衬托着整个人亭亭玉立的。
  而站在她身边的苏小娥,据说是整个秦城文工团的团花,要不是那身绿军装乍眼睛的话,也得给她比下去。
  “樱桃今儿可真漂亮,还没吃早饭吧,姨给你带了一颗鸡蛋,快吃吧?”王寡妇说。
  苏樱桃接过鸡蛋,淡淡的笑了笑:“谢谢王姨。”
  寡妇,苦瓜瓤子,碎嘴八婆,这种人不值得得罪。
  但就她这一句话,王寡妇又被惊讶坏了:“樱桃刚才说的是普通话吧,跟收音机里一模一样,真好听。”
  会说普通话,又还穿的如此大方得体,虽然大家不知道洋博士长什么样子,但在大家看来,这样的苏樱桃,天王老子都配得上。
  就一点,她穿的衣服略显老气了一点,衬着她整个人看起来至少有二十岁。
  苏小娥是要陪着苏樱桃一起去机械厂相亲的,看苏樱桃把自己倒饬的又土又村的,心里还挺满意。
  毕竟自己这堂妹,一直都傻傻的嘛。
  “相不上没关系,不还有屠正义,当然,要是屠正义嫌你没考上文工团把你给甩了,你也甭怕,钟麒一直在追我,但我嫌他年龄太小不够成熟,把他给拒绝了,估计他很快就要来追你,好不好?”苏小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
  钟麒是她们姐妹俩的男同学,也是她们姊妹俩都在参加的,学生社团雄武会的领导,小h兵的头子,21岁,城市户口,长的贼帅气,目前在和苏小娥谈对象。
  堂姐居然想把自己的对象送给她?
  了不起!
  坐着班车,从村子里出发,其实不到半个小时就到机械厂了。
  苏樱桃原来从来没来过机械厂,对于这个,自己的笔友从平反后就一直为之奋斗的地方贪婪的看着。
  在信里,他曾一遍遍的说:等你出狱时我来接你,到时候我们共度余生,但你千万不要嫌弃我枯燥无趣,因为我确实是个很无趣的人。
  无趣吗?没关系,我是个很有趣的人呢,我会让你变的有趣的。
  当时她说。
  厂门口,卫兵把着门呢。
  机械厂大门上,高大的工农兵雕塑宏伟而又坚毅,叫人顿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渺小。
  “您好,同志,我们是从小谷村来的,找邓博士参观,学习!”苏小娥说。
  “稍等,我去报告!”一个卫兵转身,跑步进门去了。
  紧接着,一个四十多岁,紫红面色,把外套披在肩膀上的男人已经走出来了。
  “又来了一位女同志?好好好,这下咱们相亲,哦不,学习,学习的队伍越发的壮大了,好事好事。”厂长张爱国,对于前来相亲的女同志们,因为这事儿关乎着博士的原因,撇开组织,都是亲自招待。
  “你们哪一个是来学习的,到时候我好看着安排?”看着两个同样高,同样漂亮的女同志,张爱国笑眯眯的问。
  苏小娥还没张嘴呢,苏樱桃就拍着胸脯上前,说:“报告领导,我,是我!”
  谷小娥不经意的皱了一下眉头:自己这妹妹,原来没见她这么主动啊,她不是一直都傻傻的吗!
  别她真以为自己相亲能相上吧?
  笑话!
  “来吧,一起来学习的女同志总共有五个,你是最晚到的一个,其她四个女孩子早就到了,正在宿舍里准备,晚上要跟邓博士的见面。你们都必须好好准备,晚上,争取一人问邓博士一个问题,不管你们问什么,都是会被允许的,不过邓博士会不会回答,这个我可就不知道了,明白了吗?”张爱国又说。
  苏樱桃胸膛挺的好好的,大声说:“明白。”
  “去吧,陪伴你的这位同志,你跟右边那个同志走,咱们这儿有招待所,你得住在招待所里。”回头,他直接让人把苏小娥给带走了。
  进宿舍前,苏樱桃就知道会有好几个女同志等着自己,但是莆一见面,还是给惊呆了。
  四个女同志正坐在一起磕瓜子儿,有一个穿着崭新的绿军装,自我介绍,她叫吴小兰,她长的很漂亮。
  还有一个穿着件土土的大褂子,人也很糙,皮肤很黑,她说她叫孙紧。
  另外的两个比较高傲,没有做自我介绍。
  “你们打算问邓博士什么问题呢?我得问问,他们的拖拉机生产什么时候才能把产量提上来,我们向阳公社是咱们整个秦州生产能力最高的大队,现在最缺的就是拖拉机。”那个叫孙紧的姑娘大大咧咧的说。
  别的几个姑娘只是笑笑,却不说话。
  苏樱桃看她身边的床铺还空着,主动坐到了她身边,对她笑了笑:“我叫苏樱桃,你好!”
  问博士要拖拉机的女孩子,既质朴又可爱,她喜欢这个女孩子。
  “晚上咱们在哪儿吃饭啊,你们听说了吗,咱们还得在这儿住一个周末,你们有没有带牙具,不然怎么刷牙?”吴小兰问大家。
  苏樱桃立刻站了起来:“我去看看,这儿的供销社有没有牙具!”
  “老土,这儿的都叫百货商店!”身后一个女孩子不屑的说。
  “就你聪明!”孙紧立刻一句嘴回了过去。
  从门里出来,苏樱桃可没往百货商店去,她在宿舍区慢悠悠的走着,一直转悠到家属区,远远的,就听见有人在喊:“假洋鬼子,滚远点,滚回m国去。”
  她定晴一看,几个熊巴巴的男孩子,正在压着一个一个小女孩不停的打。
  那小女孩蹲在地上,面前一个大洗脸盆,被人打着,还在呜呜咽咽的洗床单。
  “干什么了你们,松手,放开!”苏樱桃说着,抄起一根棍子就追了过去。
  “你谁呀你,敢打我们?我们可是祖国的花朵,领袖最忠诚的小卫士,小心我们连你也揍!”一个熊孩子一点不怕,还压着那个小女孩不停的打着。
  “我是谁?我很快就是你的老师了,不怕死你就等着,我要给你安排一大堆的作业!”苏樱桃指着这孩子的鼻子说。
  接着,她把被那几个熊孩子压在地上的小女孩扶了起来,柔声问:“还疼吗?刚才为什么不反抗?”
  小女孩头发逞褐色的卷曲着,头发间有好多斑秃的地方,很是稀疏,两只眼睛带着微微的蓝,这一看就是个沾着点混血的孩子,漂亮的简直不真实。
  她说话的声音特别温柔,带着些卷曲的不真实:“m帝的狗崽子,我,不能吃!”
  这孩子说话语叙不对,大意是:自己是个m帝的狗崽子,不能吃糖。
  她是个混血儿,估计是才回国不久,中文才会说的这么吃力的。
  “你不是m帝,你是人间最可爱的小天使,快站起来,我这儿有糖你吃不吃?”苏樱桃说着,从兜里掏了一大把大白兔出来,递给了这个头发微卷的小女孩。
  女孩应该经常吃糖,倒是不馋糖,把糖推开,摇头说:“谢谢,不能!”
  “你是?”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个既温柔,又醇厚的声音来。
  苏樱桃回过头,不用猜她都知道这个男人是谁。
  邓昆仑,她梦里那个只从书面上,她就能感觉到温柔和博学,魅力无限的男人。
  她在信里曾经多次问过他的长相。
  他总说自己长的很普通,甚至还是女同志们见了,都会自然而然厌恶的那种相貌。
  所以她一直猜他可能长的很丑。
  昨天在邓东明家看到的那张照片,苏樱桃还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可是他本人,更加叫她吃惊到无以复加。
  这个男人据说已经28岁了,可是,他穿着白色的的确良衬衣,蓝色的工装裤,戴一副金边眼镜,冷峻高大,皮肤白皙,眉目间透漏着一股子冷冷的贵气,眉眼间没有一丁点的皱纹。
  他看起来顶多也就24岁左右。
  这样帅气到不真实的男人,是怎么熬过牛棚里那八年岁月的啊!
  是在熬过那段岁月之后,他才会变得都没有自信,不敢去见她的吧。
  岁月到底曾经怎么摧残过他啊,难道直接毁了他的容貌吗!
  “女士你好,我家小侄女正在换牙的时候,不能给她糖吃,谢谢你的糖。”他的声音也很好听啊。
  梦中的男人,苏樱桃终于见到他了。
  他,就跟她想象中一样的,斯文帅气,彬彬有礼。
  而这个小女孩,苏樱桃也没有救错,她果然是邓昆仑那个,和她一起坐过牢,并且死在牢里的小侄女。
  在梦里,就是因为这个小女孩,她才和邓昆仑阴差阳错,成的笔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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