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瑞臣早早就在守备府的前院里等着他们。
    秦茂手里有钱,也不纯粹是个武将,对衣食住行这些就爱讲究,后宅里愣是亭台楼阁样样不缺。
    守备府跟其他州府衙门没啥区别,都是前衙后宅的格局,不过军中的守备前衙就要宽阔敞亮些。
    前头衙门就有两进,里头一进是办差事的衙门,守备手下掌管杂事的功曹、仓曹、户曹、兵曹、法曹和士曹六司,都在这里办公。
    外头一进连着大门,六品官已经能用石狮子,两只不算太大的狮子拱卫着朱红大门,门前头的路坪用石板扩出来好大一片地方。
    平时这里显得有些空旷,也就过节的时候停马车方便,其他时候主要是为了召集这些将士们做什么的时候用的地方。
    如今乔瑞臣就站在门口等人,北营和西营四个百夫长听长官叮嘱过,认出来这是新上任的乔守备,赶忙下马行礼。
    北营负责带头的周定和西营负责带头的梁安异口同声——
    “启禀乔大人,徐将军/郑将军令属下等携两百轻骑前来,听乔大人吩咐。”
    乔瑞臣自己也是武将出身,不喜欢搞太多繁文缛节,只挥挥手,“所有人原地待命,法曹司会与你们说明接下来的安排,功曹司会负责登记你们的工分,要领东西去仓曹司那里领。”
    掌管法曹和功曹的司长都是当地人,他们都算是吏,俸禄由守备府发,不算是秦茂的心腹,因此没被牵连。
    可心里也惴惴不安着呢。
    这会儿早早等在门后,听守备吩咐完,两个人赶紧带着手下的小吏将于家新送过来的黑板给抬出来。
    黑板总共有十块,做得比聚福食肆和千金楼用的要大一倍,看起来就像是后世的公告栏一样,不过是三角落地的。
    前两块密密麻麻写着字儿,后头八块只用白色粉笔横平竖直画了表格,都空着。
    等黑板都布置好,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红通通还带着点金灿灿的光打在黑板上,引得将士们更伸着脖子相看清楚,上头到底都写了些什么。
    好在不用他们费劲儿等,法曹就拿着个奇奇怪怪的外圈大内圈小的木头玩意儿,扯着嗓子给他们念黑板上的字。
    “从即日起,西宁镇北营和西营实施工分管理制度!”
    “守则一:所有将士们的俸禄都分为两部分,底薪和提成,底薪为原先俸禄的一半,提成则根据工分发放,满一百五十工分,提成跟原俸禄一半相等,满两百工分,则提成增加半贯钱,二百五十工分,提成增加一贯钱,满三百分提成翻倍,并发放福利若干,以此类推,五十分积半贯钱,福利增加。”
    “守则二:工分计算分为两部分,一为上峰打分,按照平日在军营中拉练及当值表现计算,满分一日五分,二为出外勤,由功曹司及士曹司吏使打分,满分为三分。”
    “守则三:在西宁镇中,若发现同僚或百姓有欺压、欺诈、浑水摸鱼、毁坏公物等行为,举报成功积一分,隐瞒不报、被其他人发现自己辖区内举报,则扣一分。”
    “守则四:外勤将士每月固定福利为毛衣毛裤和棉服,由守备府负责一日三餐,迟到、早退、代班不报等扣一分。”
    ……
    法曹声音喊得几乎嘶哑,在场的四百多个人嘴都张的老大。
    先开始他们没咋听懂,就听明白往后俸禄减半了,不等他们喧哗起来,又听明白,好好干活儿拿得比以前多了。
    再往后听,管的比军营里还要严,每天巡逻的对象变成了老百姓,待遇不错,就是很辛苦。
    好些习惯安稳的士兵心里老不痛快,他们就是混混日子,遇到贼寇的时候躲得快就行,根本就不想往上爬。
    就算辛苦去爬,机会也大都给有后台的人,根本轮不上他们,他们努力个什么劲儿啊。
    至于觉得俸禄会变多的士兵心里也不大痛快,真要是流血流汗多给他们发钱也行,可让他们互相监督,每天还不够心累的。
    而且打分的人还不一定公正,这不就是叫他们想法子去讨好那些打分的人?
    梁安和同样识文认字的周定对视一眼,眉头也皱得死紧,看样子军饷是真出问题了。
    他们不管新规则是什么,只是担心折腾一溜够,到时候军饷仍然发不下来,士兵们拿钱少了,干活儿多了,要军心不稳。
    要知道天一冷那些西蕃贼寇可就猖狂起来了,到时候军心不齐,他们还能护得住边关吗?
    乔瑞臣狠狠一敲门前的锣,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他只面无表情,“给你们半个时辰功夫,有问题的举手,我会在此作答,半个时辰后开始干活,有问题随时通过法曹禀报到我这里。”
    “敢问守备大人,打分的人如何保证公平?”梁安直接举起手,将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问出来。
    乔瑞臣言简意赅,“打分不公平也在举报范围内,举报成立积一分,证据不足扣一分,诬陷军棍杖十。”
    周定也问,“若是有将士不愿意出外勤呢?是不是俸禄直接砍半了?大家轮值巡逻已经够累的了,总得给大家休息的时间。”
    景柱子补充,“对啊,还有些人就是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呢?这不是给咱们找事儿嘛?”
    乔瑞臣点头,“不想出外勤的士兵可以不出,打分按照每天五分计算,只需要做好本职工作,也能拿到跟原先一样的俸禄。”
    景柱子小声嘀咕,“那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嘛?有功夫费那事,不愿意出来的人干脆还按照原样儿得了。”
    乔瑞臣本来想说什么,只是目光一转,看到了不该在这儿的人,本来冷凝的目光瞬间温和许多,甚至还带着点无奈。
    他看的方向正好是景柱子的方向,给景柱子看得浑身发麻,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温柔?无奈?
    老天爷,他不好乔大人这一口……啊呸,他不好龙阳啊!
    这时候底下的人也没少了偷偷嘟囔。
    “嫌咱们不够苦不够累,非得把人往死里逼呗。”
    “谁还敢举报自己的上峰不成?说得好听,还不是官官相护,到时候受罪的都是我们。”
    “不是守备府拿不出军饷来了,故意折腾咱们吧?”
    有个嗓音稚嫩的声音故意粗着嗓子道:“你咋知道官官相护呢?这举报可以直接记录,也可以匿名,往守备府侧门的信箱里投举报信也可以呀。”
    说话那人吓了一跳,往旁边一看,“咦?小孩子一边玩儿去,别跟这里瞎闹。”
    “没瞎闹,我就是纳闷,你们宁愿现在吃糠咽菜,冬天冻得嘚儿呵儿的,也不愿意勤快点,吃饱穿暖,舒舒服服巡边啊?”穿上男装后因为矮小显得像小孩子的苗婉故意放大声音。
    “那福利可是毛衣毛裤和棉服呢,拿分高了还有羽绒服呢,冬天骑马都不冷的,这你们都不乐意,就乐意吃苦?我敬你们是条汉子!”
    众人:“……”不是,谁特娘愿意吃苦?
    咱们就是不信有这种好事儿好吗?
    “你谁啊?”景柱子听清楚苗婉的话,毫不客气道。
    对着守备他得恭敬,对个不知哪儿来的小矮个儿他就没必要客气了,“空口白牙你口气不小,怎么着,军营是你家的啊?”
    苗婉冲乔瑞臣笑着摇摇头,不让他出来,然后笑着看向景柱子,“军营不是我家开的。”
    不等景柱子继续喷她,苗婉又道:“但是我妹夫家开的。”
    景柱子喷笑出声,“哈哈哈……难不成你家还有妹子在皇城里伺候圣人老儿?我看你是疯了——”
    等乔瑞臣站在苗婉身边,安静看着景柱子,把他话音给看没了。
    “……吧?”景柱子还是坚强说出最后一个字,只是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起来。
    难不成这真是圣人老儿的小舅子???
    不是,没听说过哪个皇亲国戚在西宁镇,圣人不是在西平郡吗?
    就算是新出的小舅子也不该在西宁镇啊。
    梁安比景柱子眼神好多了,苗婉只是穿了男装裹着薄袄,又没特地易容成男人,女子和男子的区别还是不小的。
    见乔瑞臣一改先前冷沉的模样,他迟疑着拱手,“您是……守备夫人?”
    苗婉拍拍乔瑞臣的胳膊,“守备大人跟大伙儿说说看,我是谁?”
    乔瑞臣想起媳妇昨天的叮嘱,难得脸上有点臊得慌,着实是没干过这么厚脸皮的事儿。
    但昨晚收了‘利息’,他应下了,这会儿只能僵着脸尽量正常说话,“我的直属领导,圣人的小表嫂,乔家当家娘子……”
    众人:“……”好,很明白了,新守备能力咋样且不说,耙耳朵确定无疑。
    谁知道耙耳朵守备还没说完,“……也是西宁镇最大的财神爷,被所有行商追捧的聚福食肆和千金楼东家,西宁镇捐军饷最多的赞助人。”
    嗯?连梁安都愣了下,聚福食肆和千金楼的东家不是北蒙人和一个西宁老头子吗?
    不过士兵们可能不知道,但四个百夫长大都是知道聚福食肆和千金楼多赚钱的。
    食肆不提前排队,是抢不着位子的。
    千金楼所出的东西,抢都抢不上,只要家里有闲钱有娘子的,想起千金楼耳朵就疼,全是被家中娘子或者老子娘掐的。
    苗婉其实没想在相公给将士们训话的时候捣乱的,那不利于他们家乔白劳立威望。
    可淘淘非得跟着爹娘睡,可能是乔瑞臣出门的时候把淘淘惊醒了,这小家伙骑在她胸口睡,直接把她给憋醒了。
    淘淘自个儿倒是又睡得香,她惦记着今天要做的事情没心思继续睡了,起来偷偷过来看。
    谁知乔白劳他干活儿很行,口才不咋地,眼瞅着就是打算强压着大家干活儿,到时候自然知道这工分好处的意思,都不打算多解释。
    要知道人言可畏呢,尤其是在这种灾民多的时候,稍微不注意就要被煽动起来干些蠢事。
    搁在旁处没啥事儿,但在西北,多耽误一天,就代表多一分冻死人的可能,她这才偷偷蹦跶出来,把俩人商量好,打算在镇子北边坊口说的话现在就说出来了。
    她小手指偷偷勾了勾乔瑞臣的手,怕他生气,“我就是看不得他们曲解你的意思。”
    乔瑞臣没生气,媳妇圣旨都拿了,她想做什么,他只会配合。
    他抬头看了眼沉吟着没再说话的众人一眼,“四百将士分成八队,五十人一队,给你们一盏茶功夫推出队长,四个百夫长与功曹和士曹一起负责监督众人,即刻出发前方北门坊口。”
    功曹立刻上前,“好叫各位官爷知晓,一队负责坊市门口进出身份查验和镇中隐患排查,二队在镇子周围画城墙地基,三队负责报名登记,四队和五队负责百姓、将士们的餐食,六队负责看管砖瓦窑,七队负责织布机和纺车制作地,八队负责起新房,一盏茶功夫内需要确认队伍排序,每天工分登记会以队伍形式写在黑板上,所有人都能看得到。”
    众人这才知道那些画着表格的空黑板是干啥的。
    甭管心里有啥想法,士兵就得令行禁止,百夫长都点头的事情,即便不乐意,也得赶紧按照吩咐做。
    很快队伍就分好了。
    景柱子对城墙和巡逻这块比较擅长,他带着一队和二队先往北门那边去,剩下三个百夫长和六个队伍就都等着吩咐。
    “负责登记的三队,识字的站出来。”乔瑞臣开口道。
    五十个人中迟疑着站出来了仨人,倒是还有个梁安和周定也识字,勉强算是五个人。
    乔瑞臣看苗婉。
    苗婉小声开口,“二表哥带着大房的几个表哥和表弟去于家拉桌椅了,一会儿就在北门那边集合,需要登记的一共五项,两个人负责其中一项,让表哥们一带一,应该很快就能上手。”
    乔瑞臣点头,冲梁安和周定道:“我们也出发,去北门。”
    等到了门口,早晨从这里路过的几百个士兵们看得目瞪口呆,怀疑自己是从别的门去的守备府。
    可其他地方根本没门,一般都是从北边进镇子。
    早上这里还光溜溜的呢,只有坊丁在。
    这会儿坊丁已经不见影儿了,可是坊口的牌楼上,内外都贴上了非常大的红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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