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军事吗,好像很好玩,我在听你们说话。”
    “原来如此。某便继续说了。”
    岳飞垂头看了眼空饭碗,转头给自己添满,粗粗扒了一口饭,才道:“滑州与太原不一样,滑州离开封很近,所以,那金人四太子才要分兵去牵制开封,否则,宗留守派兵来救援,又非远道而来,破除封锁很轻易。”
    就像今天这样。
    宗颖看着岳飞笑了笑:“正是这样。”
    没想到这岳姓小将军如此有见识,怪了,难道当真是天不亡滑州?又有神勇无双的猛将,又有纵观全局的统帅之才……
    岳飞郑重地对宗颖说:“所以,还望衙内回去后,能够请宗留守以大局为重,莫要轻看滑州之事。滑州不破,则圣宋士气不失,金贼更添一郁事,滑州若破,作为东京北大门,开封也难以保全。”
    宗颖:“……”
    猛将挺好,如果能稳重一点就更好了。
    统帅之才挺好,如果能会说话一些就好了。
    这话说的,好像他爹会惧怕金贼,不肯出兵一样。
    八岁的衣衣冷不丁开口:“他们能围城打援,我们不可以吗?”
    一边说着,她还一边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字,以免对方听不懂。
    “什么?”
    岳飞与宗颖一同看向这个少女,她面容尚且稚嫩,对于军事理解应当还属于闷头往前冲这个年纪,可……她刚才说了什么?
    “围城打援?”岳飞肃然起敬:“这四个字总结了《孙子兵法》中‘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此段,直白易看,一目了然,莫非是小官人所想?”
    “那倒不是,是我看电视……看人唱戏,有一出戏目叫《李云龙攻打平安县城》,里面提到了攻打县城所用战略,我觉得很有趣。后来又听到解说,说那战略叫‘围城打援’,我就记住了。”
    岳飞惊诧。
    看人唱戏?哪家戏居然会在戏里放战略,戏曲通常不都是唱七情六欲的吗?
    又看八岁的衣衣满脸白净,忽又醒悟。
    寻常戏班子不会,可如果戏班子是被高门大户豢养,要他们编什么戏就编什么戏,自然会在戏里出现战略。
    也不知这小官人究竟来自哪户人家,受了何等教育,比之将门世家也不差了。
    岳飞便忍不住问了出来,问完后又怕不妥,补了一句:“若是不能说,便是飞孟浪了。”
    “诶?受过什么教育?红……”
    八岁的衣衣把后面“红星小学二年级生”吞了回去,迅速改口:“九年制义务教育,我还是我们班班长呢!”
    少女挺了挺胸。
    骄傲!感觉胸前红领巾更鲜艳了呢!
    岳飞肃然生敬。
    虽然不知道“九年制义务教育”是什么,但,班长听起来像是需要负责管理一个“班”,看来小官人学识非常好,比同门都优秀,才能管理他们。
    “不知小官人所说我们围城打援,是指……”
    “金兀术驻扎在白马山下,我们派兵去把他围起来,金国那边不可能不派人去救他们四太子吧,只要他们来救人,不就可以围城打援了吗?李云龙就是这么打下平安县城的!”
    岳飞兴奋了起来:“不错不错,就是这样!小官人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竟被一叶障目了!”
    宗颖亦是深呼吸一口气,一股酥麻自尾脊骨蹿上天灵盖:“寻常时候围他不住,可这次,开封离白马山仅一日距离,大军调动并不繁琐。恰巧白马山靠大河,金贼若要来救人,必得渡河,我等便可据河而袭击金贼援军。”
    大河就是黄河。
    八岁的衣衣半点不局促,大声说:“他围我们,我们也围他!他欺负我们滑州兵少,开封兵马多!”
    小孩子思路,你怎么打我,我也怎么打你,然而放在此时此刻,却是大为可行。
    宗颖连宴会都想丢下,迫不及待起身:“我这就赶回去,让我爹爹调兵!”
    另一边,金兀术接见了完颜蒙适的亲兵。
    “蒙刮孛堇死了?”金兀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当真死了?”
    亲兵们膝盖往地上一撞,头往地上一磕,泣道:“原来那宋人火头军是奸细,本欲害郎君。孛堇只肚里寻思他留在营寨中或有变化,须不好看,便带他离去。也不知他如何将军情送出,十分害人,俺们便败给了宋军。他又跟在孛堇身边,趁孛堇不备,以腊肉断孛堇脖颈,骨头都碎了。郎君!孛堇他是好男子,受了苦,乞赐恩怜,允我等一事罢。”
    金兀术面容冷淡:“你们是要我免除他败军之罪?”
    “不饶他!”
    “既然如此,你们要我允何事?”
    亲兵们互相看了一眼,抬起那双哭红的眼睛,恳求地望向金兀术:“孛堇待我等有情,我等不能无义,只求能火葬与孛堇,去那地下,我们再做主仆!”
    金兀术有些难以置信:“你们要殉葬?”
    女真确实有这种习俗,贵人死亡之后,生焚所宠奴婢,殉其鞍马,让他们在地下相见。但部署不属于殉葬这一行列啊。
    亲兵并未多言,只掏出刀刃,齐齐以刀割面,血泪交流而下。
    “求郎君成全!”
    ……
    完颜蒙适的尸体被亲兵带了回来,遵循女真风俗火化,骨灰放进棺中,同进棺中的除了完颜蒙适的骨灰,还有车马牛羊、酒食器皿,以及,那几名亲兵。
    这些都要等运送回金国国都,抬进墓室焚烧。
    金兀术想到完颜蒙适的尸体,还有那根一并被带回的腊肉腿,眉宇间升起淡淡的荒谬之意。
    蒙刮孛堇不是死在战场上,最后竟然死在宋人的腊肉腿上,可笑,可怜,可悲。
    “我定然不能死得如此窝囊。”
    金兀术又是心惊,又是心冷,在心中暗暗发誓:大丈夫,要死,就死得其所!
    第350章 巨阙天弓
    金兀术摊开了舆图。
    这一次金兵南下, 共有两条主战线。
    东线是他与三兄讹里朵指挥,为求攻略山东,又有部下挞懒率领东路军一部, 去攻略河北真定路与大名路,另一部下大抃亦率领东路军一部, 攻略河北河间路。
    西线是粘罕率领西路军主力, 攻略洛阳,以此为核心, 扩攻河南西部及汉水流域。又分出西路军一部, 由娄室率领,攻略陕西。
    而他这一路, 原定目标是降滑州, 取开德、大名, 平定河北,如今却被牵扯在滑州城外。
    “河北多宋人义军,但不成气候,虽有心恢复家园,却无兵刃甲胄, 只能依山为战,宛若流民。河南多宋人正规军, 与我军交战输多赢少,被打没了心气,一遇到我军便不敢战。”
    金兀术的手指在舆图上划弄, 点在了西北处。
    “宋国也不全是废物, 宋人西军常年防守西夏, 堪称精锐, 娄室那一支军马便是要对付他们。不过, 种师道身死后,西军便日落西山,一日不如一日了,倒也不算什么大难。”
    如果不出意外,金国军马应该能打穿关中与山东,一路打到大江。
    前提是,不出意外。
    金兀术收起舆图,走出营寨,远远望着滑州城方向,闇忽让人牵了马来,风一样纵马跑到滑州城下,又谨慎地没有步入宋人攻击范围。
    城墙上火把通明,守军人影几乎成了一排横队,城头还架了几台巨弩,明显来自开封府。
    “锁不了城了。”
    金兀术盯着城头,手轻轻抚摸着胯|下骏马,手指揉捏马耳背,又摸到鬃毛,自上梳下。马鼻喷着热气,白烟升腾。
    之前的锁城设想,建立在开封府能被牵制住,可惜,完颜蒙适辜负了他。战局本来有利于女真,完颜蒙适那边一败,战况就好像洪水溃堤,脱缰野马,完全变了样。
    如果我是宋军……
    “如果我是宋军,便会依据大河地利,将女真兵马反困在白马山中。”
    金兀术拍了拍脸,寒风里,面颊几乎要冷成冻肉。
    十三岁的青霓带了红烧肉给守城的将士吃,脑袋一探出来,城上城下,两人对视了个正着。
    “……”
    “……”
    十三岁的青霓看了看稳固的城墙,看了看墙下的人,又看了看身后推车里的红烧肉罐子。
    “诶!”她喊:“金兀术,吃肉吗!”
    兀术长这么大,听过人喊他兀术,喊他郎君,喊他四太子,头一回听到有人这么喊他——冠上国姓,有些古怪,又有些好笑。
    “你敢送下来,我就敢吃!”
    “有什么不敢!”
    十三岁的青霓抱起一个红烧肉罐子,强逼着一名军汉放吊篮,将她放下去。
    落到地面后,少女大大方方走过去,离金兀术七八步远时,将罐子和筷子丢向他:“敢吃吗?”
    “有什么不敢!”
    金兀术拔开罐塞,筷子往里面一戳,肥得流油的五花肉便被他戳了上来,入口后,油脂迸发成了香味,不焦不腻。
    在敌人城下,吃敌人所送肉食,对于金兀术而言,这经历实在稀罕。
    “哒哒哒——”
    亲兵随着四太子而来,骑兵之快,已近十五丈。金兀术微微眯起眼睛,一手抱着肉罐,筷子插在罐口,另外一只手握上刀柄,刀快若月光,“叮——”两刀相撞。
    云层中雷电闪过,倏然亮了城墙,忽自风来,狂势大起,卷向八方。
    十三岁的青霓手里也像变戏法一样,忽然握出一把刀砍过去,她也想杀金兀术,两人的刀就这么撞上了。
    十三岁的青霓手劲一用力,人踏前一步,刀身“呼”地掠去,逼得金兀术急急向后仰天,银光掠过他鼻尖,紧擦着上方飞过。
    金兀术如黑豹般翻身闪向旁边,又似饿虎扑将过去,大刀紧紧咬着对方,运动时骨骼声如爆豆炸响。
    两把大刀挥舞,卷起冲天尘土。
    冷月如霜,地霜如雪。
    “吃了肉还要杀我,真不愧是蛮人。”
    “彼此彼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