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学派学子专盯着有关自己学派的书去买,都快收集齐了。
    法家弟子阴森森记下抢书的人,在朝堂上一个个弹劾过去。
    这直接开启了一扇大门,朝堂上立刻多了很多攻讦,最离谱的一次,当属中大夫侍中吾丘寿王弹劾太中大夫石庆,说他过于迂腐,不够威严,导致朝堂上阴气强盛,之前水灾无法及时遏制,肯定是因为石庆影响了陛下,陛下再通过天人感应影响了苍天!
    刘彻缓缓抬起手,十指交合抵在嘴唇边上,遮住翘起的嘴角。
    嗯,他没有觉得好笑。
    朝堂攻讦向来是出于政策不合,派系纷争,实在不行,看不顺眼对方而弹劾也不是没有过,最近这几天弹劾一阵一阵,风浪一样拍来,他还以为是出什么大事了,让绣衣使者一查——
    因为抢书抢不过对方,所以干脆朝堂上见?
    恐怕是千百年头一遭……噗。
    刘彻压着胸口传至咽喉的笑意,生生乐了一整场朝议,若说开始时还是看乐子心态,看着看着,笑意便在胸膛酝酿成了回味,仿佛面对着一场盛宴,令人忍不住反复咀嚼。
    看似可笑的场景,实则是文治大兴的开始啊!
    *
    朝堂上互相攻讦完,下朝后还得在官署中办公,像太中大夫这种官职还需要侍从皇帝左右,石庆头一回像一只坐不住的猫,竭力克制着翘班冲动。
    陛下今天似乎另有事,处理完奏章后便不需要臣子跟着,将他们都打发走了。
    石庆急冲冲地往外赶,怀着满腔热切上了马车,天色已晚,路上无甚行人,石庆急着回去看新买回来的书,脑子一热就吩咐驭者驾得快一些。
    过了一会儿,车子似乎擦撞到了什么,石庆探头一看,发现是白日才弹劾过他的吾丘寿王,整个人被撞下了渠。
    石庆脑子一空,神差鬼使也跳下渠去,将对方捞了上来。渠是排水沟,石庆全身湿漉漉,阴风一吹就打了个颤,而吾丘寿王跌下去时撞到了头,额上糊满了血。
    吾丘寿王未及细想便脱口而出:“你也是赶着回家看书?”
    ……也?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吾丘寿王扑然哈哈大笑,白日里的一些剑拔弩张立时冰消雪融了。石庆也跟着笑了。
    驭者疑惑地看着这两个之前还针锋相对的人,听着他们相约着互相借书看,浑然摸不着头脑。
    刚才有发生什么他没看到的事吗?怎么突然一笑抿恩仇了?
    *
    刘彻面前放着一样工具,名为刨子,匠人为了雕版印刷术辛苦研究出来的,平木非常方便。
    在刨子被发明出来前,汉国里的平木器只有“鐁”,然而用鐁来刮削,只能刮削软木,对硬木操作时会跳刀,使得雕版表面很不平整,无法印字。
    雕版印刷不是多么需要技巧的东西,给士族那边一段时间,他们就能窥出来奥妙,但是,没有刨子这个工具,他们想要复刻,只能靠匠人工艺,用刀子一点点削,很难量产。
    刘彻盯着刨子看,脸上没什么表情,手指捻着上边丁点木屑,慢慢揉搓。
    但是,有这东西在,木匠做活就能大幅度提高效率了。家具快不快无所谓,农具里可是有不少木制部分。
    是要文运还是要民生?
    哪个比较迫在眉睫?
    “来人。”
    郎吏上前,恭谨行礼。
    刘彻张开手指,木屑在指尖如沙落下。
    “将此物送去给左右内史,先在长安推行。”
    自古以来,送上门的东西都很难得到重视,只说推行全国,恐怕到时候用这物件的人屈指可数。还不如先在眼皮子底下强制推行,过段时间,长安以外的木匠发现长安人做木工变得更快了,自然会迫不及待来接触这件新事物。
    郎吏垂首:“唯。”
    刘彻往榻上一靠,舒懒着身躯,有奴婢上前为他解下发冠——经过一年,他的断发已经又长成可以束发长度。
    刘彻随手松了松领子,白得分明的里衣下面是同样白得分明的皮肤,半长的发披下来,搅进领口,贴在颈上。
    分明也没做什么,他往那里一躺,就莫名透露着一股宫室美服,酒池肉林的……昏君感觉。
    奴婢将发冠捧走,又有另外一人过来为他揉按太阳穴。
    大汉天子闭上双目,享受着按摩,回忆起这段时间的事情,一时间竟有些自得。
    治国有什么难的呢,超越历史上的自己有什么难的呢,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得住他!等他百年之后,就能将偌大一个强盛国家交给据儿了。
    想到太子,刘彻就想起了自己的指望,便用充满期待的口吻吩咐其他郎吏:“将太子太傅请来。”
    在汲黯到来之前,他克服了懒癌,艰难地从榻上爬起来,重新理衣着冠。汲黯这个严于律己也严于律人,脾气还死倔,他要是衣衫不整见他,汲黯绝对能做出扭头就走的事。
    时间紧迫,好在他头发不算太长,梳起来很快。汲黯还没踏进宫门,刘彻就已正襟危坐,等到人一来,未及对方行礼,便开口:“太子最近学业如何?”
    “臣参见陛下。”汲黯不急不慢把礼行完,才汇报刘据近来的学习情况。得知太子勤奋好学,读书多矣,骑射方面也没有落下,刘彻心里不可谓不满意。
    他又问:“太子读了什么书?”
    汲黯便一个个书名念过去,都是中规中矩的经学,间或有几本杂学,刘彻也不在乎,他又不是非要儿子只会念正经书,只要不看谷梁——
    “太子可有看谷梁学说?”
    “有。”
    “?”
    刘彻瞧了瞧汲黯一脸平静的样子,疑心自己是不会听错了,其实汲黯说的是“没有”?
    “你说太子看了谷梁?”
    汲黯点了点头。
    “你可知道朕排斥谷梁?”
    汲黯再次点了点头。
    刘彻面颊抽搐,话到舌尖变了又变,最后出口的是强忍怒火的质问:“为何不制止?你也想要学谷梁,贵礼贱兵,用贵治贱?”
    他为什么在汲黯请辞了之后,又坚持把人请回来当太子太傅,不就是看重他耿直敢言,不避事的性格吗!
    汲黯认真地回答:“太子看《谷梁》,不违法,不伤民,臣为何要制止?”
    刘彻阴阳怪气:“朕倒是忘了,你修黄老。”
    无为而治,顺其自然,抓大放小,只要对方行为不违法就不管的黄老之学。
    汲黯:“陛下年轻时亦是学黄老。”
    “?”刘彻觉得汲黯在阴阳怪气回来,“你是在暗指朕不听教导?”
    汲黯:“陛下一向自有主张,儿肖父。”
    是哦,都肖到私底下看另一派的学说了。
    刘彻面无表情:“那你教了他什么?”
    汲黯认认真真说:“黄老之学。”
    *
    汲黯回家时,就见到太子关切的眼神。
    “阿父可有责难太傅?”刘据愧疚地说:“我应当和太傅一同入宫的。”
    汲黯摇头,只开口问太子学业相关,待太子一一回答后,自然地说:“殿下不若和我说说谷梁?”
    空气一时间格外静寂。
    刘据瞪大眼睛望着汲黯,“说谷梁?太傅你想听谷梁?”
    汲黯点头,扯出一抹笑:“它能让殿下那么喜欢,想来也有其特殊之处,臣想了解一下。”
    刘据眼底泛起激动,他以前的太傅、少傅不仅从来不会听他说这些,他还要躲着他们看。
    居然有人愿意倾听他的想法!
    刘据便高高兴兴把自己从谷梁里学到的理念和汲黯说了一遍,越说越畅快,说到深合己意之处,还会抬手比划。汲黯静静听着,虽然不接话,却能让人感觉到他注意力全在上面。
    待到刘据停下来时,汲黯便问:“殿下喜谷梁,可是认可其中不夺民利,勿行苛政之举?”
    刘据眼中一亮:“正是如此!”
    汲黯:“可是认可其中轻摇薄赋,不违农时之举。”
    “确是如此!太傅知我!”
    刘据认为自己是在加入讨论:“还有亲——”
    汲黯仿佛巧合似地开口:“殿下对‘苛事节赋敛,毋夺民时治之’有何想法?”
    刘据没多想,只以为是正好同时说话了,尊师重道的思想让他放下自己想说的话,去思考老师的提问。
    他困惑:“唔?太傅所说,不正是之前据所言‘轻摇薄赋,不违农时’?”
    这可不一样,这句话是《黄帝四经》里的,是黄老学说。
    汲黯笑了,“殿下可认同?”
    刘据思索过后,点了点头。
    汲黯又问:“殿下可认同为君者该崇尚节俭,宽刑简政,与民休息?”
    刘据继续点头,遂欣喜且好奇地问:“这是哪家学说?与谷梁倒有共通之处。”
    汲黯没有说,只又问:“如此,臣请殿下以身作则,严己再求人,殿下可能做到?”
    刘据将身体坐得更直了,郑重地说:“太傅所言,皆言在吾心上,吾能做到。”
    汲黯捏着自己的手,紧张到屏住呼吸,“我方才所说,也贴合谷梁,臣为太子讲一讲这些道理如何?”
    那些话都讲到了刘据心坎上,令他不假思索道:“请太傅教我!”
    汲黯一点一点地舒气,垂下眼,看着自己在地板上短短的影子。
    董仲舒能搞儒皮法骨,他就不能篡改谷梁,来个儒皮道骨?
    他是看明白了,陛下最爱公羊派,如今纵使看似允许百家争鸣,实际上陛下心中只有一种学说,无人能动摇其地位。
    黄老想要重新起来,得看新君。
    汲黯又抬眼,凝视着自己这名学生。
    这是多么合适的一名“无为而治”的君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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