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默念:委婉……委婉……
    “我觉得她的话术还是很厉害的,能骗到阿父,若阿父看重她,不如收到身边作女侍——”扶苏停顿了一息。
    要委婉!
    “……阿父认为如何?”
    始皇帝压抑着怒火,“滚出去!”
    扶苏愕然。
    扶苏默念着:不要顶撞,不要硬着来……
    “儿知道了。”扶苏露出一个微笑,转身就走。
    始皇帝:“……”生生将那口气噎了下去,噎得心口疼,“滚回来!”
    扶苏顿步。
    始皇帝:“都下去。”
    宦人立刻低眉垂眼,随着其他宫人,不发出一声声响。
    待大门被关上,殿内只剩下他们父子后,始皇帝道:“说吧,关于国师,你又有什么高见?”
    语气明显不对了,然而扶苏从小到大就是个头铁的娃,别人不敢说的事情,他上来就是一句:“骗子又怎能当阿父的老师?”
    始皇帝忽然就平静了:“嗯。”
    扶苏惊讶了一下,阿父今天居然没有反驳他的反对意见,难道,阿父也觉得那是骗子?
    是了,若不是骗子,阿父在得知典礼停了之后,就会来信斥责他,并且让奉常继续准备。
    两人对视了好几秒,始皇帝脸上特意升起了疑惑,“然后呢?”
    扶苏眨了眨眼睛,“然后?”
    什么然后?
    始皇帝似乎颇有耐心地提醒他,“然后呢,你有什么证据,说她是骗子?”
    扶苏懵了。
    别的事情还好,对方冒充神仙这事,还要他拿出证据吗?这和让他证明昊天上帝存不存在,有什么两样?
    始皇帝:“没有证据,在秦律是诬告。”
    扶苏:“……”
    从小学儒学,纯善的扶苏公子“腾”一下羞红了脸,“阿父……”
    始皇帝声音陡然冷漠:“称陛下。你如今是以臣子的身份和我说话。”
    “陛下。”扶苏卡壳了好久,才调整好情绪,认真道:“陛下,若是这世上有神仙,听说楚国祭祀东皇太一,祂是楚地至高神,那为何楚国被灭,楚王负刍被俘,都不曾见东皇太一出手呢?何况,哪怕,那位真的是神女,孔夫子说过:敬鬼神而远之……”
    始皇帝语气淡淡:“孔夫子亦说过: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
    耳边炸响这句话,扶苏瞳孔一缩,绯红之色便从面颊蔓延下了脖颈,“这……”
    始皇帝:“孔子四绝,为何?”
    扶苏下意识对答:“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那么,扶苏,告诉朕,你做到了哪一个?”
    毋意,做事不能凭空猜测主观臆断。
    毋必,对事情不能绝对肯定。
    毋固,不能拘泥固执。
    毋我,不要自以为是。
    扶苏睁大眼睛,竟有些不知所措,“我……”
    始皇帝对此视而不见,狠下心来,一定要给这被儒家教歪的儿子掰回来,“孔夫子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始皇帝站起身,高大的影子直接将扶苏笼罩,如鹰眼狭长锐利的双目冷冷凝视他,“朕像个君主,你呢?你像个臣子吗?肆意修改君主指令的臣子?怎么,以后还要像信陵君一样,窃大秦的虎符去救别的国家?”
    案上用来划去竹简错误之处的刻刀被他的袖袍甩落,铿锵一声,在殿中摔出清脆声响。
    第22章 做她下仆
    扶苏怔怔地看着始皇帝,从未想过只对他政策进行争论和反驳的阿父,会以儒学来打击他,信息量过大,长公子一时间死机了。
    他仿佛一座雕像,一动不动坐了一夜。
    始皇帝批改完他每天的一百二十斤竹简公文后,就直接把大儿子扔在殿中,自己去睡了。
    第二天,始皇帝上朝前,特意去看了一眼扶苏,发现儿子依然一动不动。蜡烛燃了一夜,只剩食指那么长的一小节,青年双掌放在膝盖上,脊背挺直,瞳孔虽倒映着烛光,却很明显眸光飘散,似乎思维仍在茫然。
    始皇帝:……?
    不就是被暗示一下,你十几年的儒学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有这么难以接受吗?
    这也算打击?
    始皇帝不懂,始皇帝不理解,始皇帝觉得儿子心理太脆弱了,并且走过去冷酷无情地说:“该上朝了。”
    什么?儿子一晚上没睡,再去上早朝会不会猝死?怎么可能!他,大秦始皇帝的儿子,熬夜后继续投入工作中,难道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小事吗!
    扶苏眼珠子动了动,默默爬起来,“唯。”
    始皇帝也不等他,转身往门外去,开门的那一刹那,殿堂风犹如凉水,瞬间沁过扶苏的脸庞。
    扶苏听见自己父亲似乎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有一个地方,稻谷一年三熟,国师心念大秦,将它告诉了为父。”
    扶苏起来时腿一软,及时扶住几案才没有摔,缓缓睁大了眼睛,“她……”
    始皇帝径直出了门,扶苏抿了抿唇,揉了揉有些麻的膝盖,跟了上去。
    早朝上,博士们相互使眼色,随后一齐看向淳于越。
    怎么回事,不是说扶苏公子要进言吗,早朝都快结束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淳于越心里也纳闷,看向扶苏,只看到青年半垂着眸,不知道在沉思什么。
    上边宦人已经快要宣告退朝了,淳于越本意是要阻止一个骗子欺瞒皇帝,而不是在暗搓搓躲在徒弟身后使暗箭,便起身,从队列中转出,“陛下,臣有本要奏。”
    “允。”
    “陛下,不知国师有何能力,可|荣获国师之位?”
    始皇帝眉骨微扬,却没有说话。
    跟臣子脸红气粗争辩这种事情,肯定不可能由皇帝亲自下场,李斯站了出来,“国师是九天玄女,特意下凡来助大秦,为何不能封国师?”
    淳于越毫不示弱:“你说她是神女,她就是了?我说你李斯是天神转世,你飞一个给我看看?”
    群臣中,也不知道是谁没憋住,窃笑出声。
    李斯嘴角微抽,“淳于博士,耳闻不如目见。出行的百官亲眼目睹了国师的神妙,难道不比博士盲目说国师是骗子,来得真切?”
    听到李斯这么说,淳于越眼角却是泄出了些许笑意,“李廷尉可知戏法?”
    蒙毅不自主看向淳于越的头顶,三秒后,什么也没有,才后知后觉:哦,这里是皇宫内部,没有鸟。
    而李斯:“……淳于博士是要说,我们看到的是戏法,被蒙骗了?”
    淳于越:“不错!”他转身对着始皇帝方向行了一礼,“陛下,臣得知陛下要拜国师,便在咸阳搜寻了不少戏法昌高才,他们可凭空喷火,可吞刀入腹不死,可隔空取物,可胸口碎大石,这岂不是神仙法术?然而,他们都是凡人。若陛下不信,臣请陛下允许他们入殿,为陛下与诸大臣表演。”
    这才是一个成熟的大臣跟皇帝意见相左时,要做的事情,而不是像大公子一样,直接莽上去。
    淳于越想着,等此事尘埃落定后,看看能不能再劝一下大公子,坚持正气是好事,但也要学会方法,和你皇帝老爹对着凶这种操作,扔了吧。
    始皇帝似乎笑了一下,“如此,那便让他们上殿吧。”
    眩人,也就是古代的魔术师,战战兢兢的上殿,在始皇帝和一众宗室大臣面前表演了他们的拿手绝活。
    有喷火的,有吞刀子的,有空中钓鱼的,有逃入墙壁不见的……大秦百官们啧啧称奇,这要不是提前说了是戏法,哪怕谎称仙术他们都信。
    一轮表演过后,发现百官都看入神了,淳于越向其他博士使眼色,自己猛地一跪,“陛下!世上岂有神仙,国师必然是以戏法捉弄文武百官,欺瞒陛下,其罪之重,还请陛下去此人国师之位,严惩以正法纪!”
    和淳于越一条心的博士们站出来,哗啦啦跪倒,“请陛下去此人国师之位,严惩以正法纪!”
    秦朝非大礼不跪,这群博士此刻以跪拜来进言,便是向诸人表明了他们的决心,以及对此事的重视。
    卢生也有博士的官职在身,他没跟着站出来,只是看着眼前这一幕,差点笑出声。
    他旁边的博士问他,“你笑什么?”
    卢生忍笑忍得很辛苦:“我在笑让我觉得眼熟的事。”
    这跟他们一群方士疯狂自曝,想让始皇帝相信神女用的是戏法那时候,简直一模一样。接下来的结局,估计也差不了多少。
    那博士一头雾水,他既没有机会跟去泰山封禅,也不是淳于越阵营的,而接下来,更让他目瞪口呆的事情出现了。
    一名官员站了出来,他官职没有淳于越的高,此刻却青了一张脸,“淳于越!你是六国余孽吗,如此不安好心!”
    淳于越茫然:“什么?”这锅扣得太匪夷所思,让他都没想过生气,只觉得好笑。
    那官员不看他,转身面向始皇帝,也跪了下来,“陛下,臣参淳于仆射为害大秦,污蔑国师!”万一国师被气跑了,他淳于越能赔吗!
    又有一官员走出来,“陛下,臣参淳于仆射目光短浅,见识狭窄,将神仙与眩人作等同,若是神仙降罪,大秦动荡,他万死不惜!”
    李斯也站了出来,“陛下,臣参淳于仆射,他为博士之首,本该肃清士习,以正朝风,如今却带头污蔑国师,不辨真伪,请陛下严惩淳于越,严惩他麾下博士,去除滥竽之人,以正法度。”
    隗状道:“臣附议。”
    蒙毅道:“臣附议。”
    王贲道:“臣附议。”
    亲眼见过神女的官员们,呼啦啦下跪高呼,“臣附议。”
    淳于越愣住了。和他一同站出来的博士们也愣住了。
    不对啊,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淳于越搞不明白了,李斯站出来,他一点也不意外,这人就是跟着陛下走,陛下想做什么,他就帮陛下做什么,但是,隗状是从不阿谀奉承的忠臣啊!还有蒙毅,他忠于陛下,应该知道如果让一个骗子当国师,会对陛下的威信造成多大的打击。还有王贲,他们王家不是素来明哲保身的吗,怎么也跟着胡闹呢!
    对于两拨朝臣的对立,始皇帝依旧不动声色,仅是抬眼看向不发一言的大儿子,“扶苏,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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