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质的小勺舀出黏稠浓黑的药膏,涂抹在瓷白如玉的肩头。
    药物渐渐起了效,渗进肌肤和经络,带来热意和点点刺痛。
    傅司简用干净的布巾包裹好涂药的地方,又帮着小姑娘把衣服重新穿好,随后便将人打横抱起,送进了内室的床上。
    顾灼难得地乖巧听话,不问也不挣扎,任由傅司简给她脱去鞋子、外衫,然后就盖了被子躺下,继续她方才没说完的话。
    她讲得很慢。
    偶尔会语无伦次,临时想到些前面忘记说的事儿;有些时候她又记得不大清楚,需要停下来仔细想想。
    傅司简握着她的一只手,坐在床边安安静静地听着。
    五年前,北戎纠集了各个部落的十几万兵马,在一场大雪后,浩浩荡荡地南下突袭。
    顾家军与其鏖兵苦战多日,损兵折将,败多胜少,皆因对垒之际使的阵法频繁被破。
    顾家军甫一列阵,北戎的箭矢就直直冲着几处阵眼奇兵破空而来。
    没有任何多余的试探,分明是早就知晓阵眼在何处。
    当敌以正阵,决胜以奇兵。1
    阵眼被打掉,还未完全布好的战阵瞬间混乱不堪,失了大半战力。
    顾家军及时挥旗击鼓、变换阵法,可是变阵毕竟需要大量时间,其间折损的将士不计其数。
    而且,换了别的阵,依旧会被准确地打掉阵眼。
    如此几次吃亏,军中将领们也渐渐回过味来——
    北戎这次南下怕是做足了准备。
    十几年来,北戎与大裴之间并没有爆发过大规模的战事。
    小打小闹倒是不少,基本都是北戎的某个或者某几个部落没储够过冬的吃食,想南下来抢,又被顾家军打得灰溜溜地回去。
    顾家军屡战屡捷,多少是滋生了安逸,丧失了警惕。
    纵是再怎么告诫自己骄兵必败,再怎么努力训练,潜在的认知里头还是自大地觉得,北戎不善用阵,破不了顾家军的阵法。
    于是,顾家军便从未花心思研究新的战阵。
    岂知北戎王庭蛰伏多年,无声无息地收服了十几个各自为政的部落,还将与顾家军打过的每一仗研究了个透彻。
    不仅找出了阵眼,还训练了能够在乌压压的万军之中隔着那么远射中目标的神箭手。
    如今,顾家军已经来不及编排演练新的战阵,只能再想其他办法扭转战局。
    干掉北戎神箭手的法子,是顾灼提出来的。
    她观察过,这些时日的几场战事中,破坏掉顾家军阵法的关键性的几支箭,都是来自北戎军中同一名弓箭手。
    那人站在高大的战车上,周围的防守比其他弓箭手要严密得多。
    北戎军中应该只有这么一位神箭手。
    一则,射箭的好苗子向来都是可遇不可求。
    这种准头、力道、距离皆属上佳的神箭手,既要天赋又需训练,更是少之又少。
    反正顾家军中没有这般厉害的。
    二则,这种长距离射箭是相当耗费体力的。
    顾家军勉强打赢的那几仗,都是凭借拖延时间,拖到那个神箭手渐渐失了准头,不再对顾家军的阵法构成威胁。
    阵法终于能发挥战力、顾家军转败为胜之时,北戎军中也始终没有第二个那般厉害的神箭手出现。
    是以,只要派人深入敌军阵营取了这个神箭手的性命,顾家军往后再用阵法便不至于如此被动。
    顾灼说完自己的计划,帐中鸦雀无声。
    议事的将领们表情复杂而难过地看向她,却没有一个人表达意见。
    她无奈地看了一圈,叹了口气。
    她知道缘由。
    其实,她的计划并没有多么惊才绝艳、另辟蹊径,别的将领都可以想得到,只是不敢提、也不忍提罢了。
    因为这是唯一的破局之法。
    一旦提出来,必定会被采纳。
    执行之人,也必定是适合奇袭的轻骑兵。
    而这支轻骑,是顾灼一手训练的。
    作者有话说:
    1《武经总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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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战场
    为了一役功成的可能性大一些, 她必须亲自带兵,身先士卒。
    否则, 一回不成, 让北戎有了防备,顾家军再想使这法子就难如登天了。
    可深入敌军取人性命,如虎口拔牙,危险至极, 谁都没有能全身而退的把握。
    顾灼是顾青山和姜夫人的独女, 是顾家军下一任主帅, 是军中将领们看着长大的后辈——
    没人敢让她冒险, 也不舍得她冒险。
    可她哪能贪生怕死?
    顾家军的责任和使命早已刻进骨血, 她自小便知未来会走上一条什么样的路。
    山岭巍巍,天际莽莽,她该驰骋于此, 也该埋骨于此。
    手无寸铁的百姓不可被折辱屠戮。
    大好河山不可被铁蹄蹂.躏践踏。
    枕戈泣血的将士不可再无谓赴死。
    威名赫赫的顾家军不可折戟沉沙。
    而且,顾灼也不想让爹娘为难。
    军中将领此次议事, 本就是为着能够细细复盘前几场战事,以及商量下一战中如何对付北戎。
    爹娘再舍不得她,也不能置万千将士的性命于不顾, 最终还是会提出这个法子,还是会让她带着她的轻骑兵深入敌营。
    顾灼对此不会有任何怨言, 因为她知道爹娘身上的担子有多重。
    她只是怕, 若是她真的回不来,爹娘余生会怀着对她的愧疚,再无欢喜。
    所以, 她不能让爹娘来做这个决定, 也不能让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代她去涉险。
    顾家军离得了她顾灼, 离不了她的爹娘。
    那她便自己提出来好了:“爹、娘,我想去、也该去这一趟。”
    几日后,战事再起,旌麾蔽空,寒风悲啸。
    两军列阵对峙。
    将士横戈跃马,威风凛凛。
    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天边日色昏黄黯淡,远处山峦重叠交错,蓬蒿断野草枯,尽是一派苍凉萧瑟。
    前些时候落的雪早在数次交战中被踏得泥泞,和着血成了一块又一块的深褐色斑驳,脏污而怵目。
    顾灼握着一杆梅花枪立于阵前,身后的墨色披风猎猎作响。
    她凝神远眺,寻到北戎军中那驾高大战车上的人影时,眸光一凛,杀意毕现。
    鼓角齐鸣,骏马奔腾。
    烟尘四起,大地震颤。
    两方数万兵马如黑色潮水般撞在一起,呈出推山倒海之势。
    刀剑铿锵,厮杀惨烈。
    断肢残臂,血肉横飞。
    咆哮嘶吼,混乱狰狞。
    顾灼一骑当先,挥枪打落箭雨流矢,带着她的三十多轻骑,如一尾灵活且颇具锋锐之势的蛇,蜿蜒着在模糊的交战线上穿行。
    ——与她们在前几次战事中的所作所为并无不同。
    有她们相助,渗透到顾家军这方的北戎士兵被消灭得很快,交战线缓慢地向北戎那方推进。
    北戎神箭手自是不理会这种在前几次战事中出现过多遍的手段。
    他要做的,只是找到阵眼,再射出精准的一箭,便能让阵法瞬间混乱不堪。
    那时,顾家军要使的一切手段都不足为惧。
    只是他没料到,此次为了给顾灼和轻骑的行动争取时间,阵眼处的兵皆配了一到两名候补。
    一旦原本的人倒下,候补即刻承担起看旗听令的责任,维持所处的小部分在整个大阵中的作用——“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1
    只是这法子代价颇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