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倦抬起胳膊肘一戳萧始,那人会意,又屁颠屁颠去给两人倒水了,回来的时候还贴心地带了包纸巾,等着陈情情绪上来的时候用。
    “不论在工作上,还是生活上,季隐都给了我很多帮助,我们比亲兄弟还要亲,他可以说是我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了……可就在几个月前,他也过世了。”
    江倦装得好像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一样,显出了诧异。
    “是……意外?”
    “不!他是被害的!”陈情情绪激动,这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用力太猛,颈子上的伤口又崩裂开来,血又洇湿了纱布。
    萧始想看看他的伤口,却被他婉拒了。
    “我没事,这点小伤,和季隐比起来不算什么。”
    萧始奇道:“也没这个比法吧,别闹,让我看看。”
    说罢就扯着他的领子,帮他擦去了血,又劝道:“别太激动,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再怎么难过也无济于事,重要的是以后。就算亲人朋友都不在了,你也要努力活下去。这世上总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值得你坚持下去。”
    陈情低着头,无声答了句什么。
    萧始隐约看出,他想说的是:没有了……
    江倦并不喜欢揭人伤疤,但这种时候想要得知全貌,就不得不追问下去。
    令他没想到的是,在他斟酌措辞时,陈情竟然自己说了下去:
    “三年前,我和季隐,还有他的妻子一起到雀兮山深处的度假别墅跨年,正赶上那天下了大雪,路上少有车子来往。傍晚时天色就很暗了,我们怕出事故,车子开得很慢,结果就在离别墅区不远的小路上发现了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回忆这段旧事时,陈情表现得很痛苦,“那人身上穿着滑雪服,踩着滑雪板,应该是在山顶的滑雪场迷了路,不小心跌到这儿来的,季隐心善,就想着先把人带到别墅救治,我们用雪搓着那人冻僵的身子,又是喂汤,又是帮他取暖,很久以后,那人才醒了过来。”
    “这个人是……”
    “是叶明宵!”陈情咬牙切齿,“他当天带着一群狐朋狗友到滑雪场泡妞儿,可是技术不好,在山上又遇到暴风雪,和朋友失散了,又因为误出了滑雪场地,进了无人区遇到山难,一脚踩空从高空跌落。要不是遍地是雪,积了一人多高,他早就摔死了!”
    江倦倒了杯子里凉透的水,重新换了些温的,推回到陈情面前:“后来呢?”
    “叶明宵摔断了腿,被我们带到度假别墅之后很久才醒过来。当时风雪很大,山路封了几天,他就和我们在一起共处了几天。这期间,季隐寸步不离守着他,他夜里高烧不退,也是季隐在照顾他,没有药,他就只能帮叶明宵物理降温,不停换冰毛巾,用酒精擦他的身体。再后来,叶明宵终于醒了,交谈中,我们知道了他的身份,他说一定会报答季隐的救命之恩,可他却……”
    话至此处,陈情已是泣不成声。
    “畜生……他就是个畜生!”
    要不是萧始给他按着伤口,这伤怕是白缝了。
    江倦劝道:“你先冷静一点,别伤了自己,有话慢慢说。”
    可陈情听不进他的话,紧抓着身下的被单,气得浑身发抖。
    “他报答季隐的方式,就是让他生不如死……被困在度假别墅的那几天,只是惨剧的开始。”
    方才顶至额心的怒意顿消,陈情就像失去了支撑般瘫仰在床头上,盯着冷白的灯光,视线逐渐模糊。
    “……在那几天里,叶明宵第一次强迫了季隐。”
    这是个典型的“农夫与蛇”的故事。
    季隐救了在雪山里奄奄一息的叶明宵,悉心照料,救他脱离了危险,然而在被困风雪,不得不共处的几日里,意识恢复转危为安的叶明宵却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做出了不可饶恕的事。
    “听说他是叶家的二世祖,男女通吃无恶不作,我本就担心季隐,可季隐却觉着他伤得太重实在可怜,看他伤成那样也没机会做什么,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嘱咐我不要让挽宁……也就是他的女朋友出现在叶明宵面前。我知道,他其实也担心叶明宵会对他的家人不利,提前做了防备,可千算万算,又怎么能料到那畜生居然……”
    陈情抽噎着捂住了嘴,努力让自己所说的每个字都是清晰的。
    “在被叶明宵强迫的时候,季隐连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只怕会被挽宁知道他被那王八蛋……哪个男人受得住这种折辱啊,那时他连死的心都有了!”
    江倦和萧始听得异常沉默,谁都没有开口打断,也没有催促他接下来的话。
    “这件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季隐在遭受这些的时候,我和挽宁一样毫无察觉,都被他伪装出来的假象给骗了……他死后,我才从他的遗书里知道了这些。活着的时候,他连一个字都不肯跟我透露,不肯让我帮他分担那些压力,直到死后才……”
    陈情捂着脸,哭得声嘶力竭。
    江倦不知如何安慰,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
    萧始也是异常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陈情的情绪才逐渐恢复稳定,他嗓音嘶哑,每句话之间都隔着漫长的空白。
    “风雪停了以后,我们把叶明宵送到了医院,那时季隐的反应已经和之前不同了,他把叶明宵托付给我,自己带着挽宁逃也似的跑了。我没多想,只以为叶明宵这混世魔王对挽宁不轨,季隐觉着情况不对才先走了。后来没多久,叶明宵就开始插手叶氏公司的业务,不知怎么就选了春色。当时我和很多人都觉着,是这位少爷又想出了什么新花样,根本没想到他是盯上了季隐!”
    谈及重点,陈情咬牙切齿,恨不能咬碎了叶明宵的骨头!
    “从那之后,他就经常会把季隐叫去单独聊天,我也没多想,因为那段日子季隐升职很快,我只以为是叶明宵知恩图报,一路提拔了他,哪成想……”
    都说人生如戏,季隐遇到叶明宵之后的人生就是个悲剧。
    “季隐在遗书里写,那些日子叶明宵总会拿他们的事威胁他,逼迫他做那些腌臜之事,有时就大胆到在办公室里,一墙之外就是在开会的同事们。季隐不止一次跟我提过想辞职,可我并不知道他遭遇了这些,还一味劝他留下,说什么他和挽宁就快结婚了,他得有个稳定的工作这种浑话!”
    他被自责吞没,泪如泉涌。
    “当时支撑着季隐活下去的只有挽宁,他以为结婚以后,叶明宵就会放弃他,所以他没有拒绝的挽宁的求婚……毕竟是女孩子开口,他心里本就愧疚,况且当时的他全靠和挽宁的婚约撑着,不然早就……可谁能想到,婚后才是他真正的折磨啊……”
    叶明宵并没有因为季隐的结婚而停止对他的罪行,反而因为季隐有了牵绊,无法轻易离开他而有恃无恐。
    但婚后的季隐下定决心与过去和叶明宵做个了断,蜜月过后便打算辞职,带着妻子到另一个城市重新开始,张挽宁虽然不知他这么做的理由,却无条件愿意追随丈夫。
    在季隐提出辞职的那一天,醉酒的叶明宵命人绑了季隐,关在他的私宅里,以“我也想和你度蜜月啊”的理由,监禁了他一个月之久。
    陈情激动地站起来,死死抓着江倦的双肩,不住问他:“警官,你知道那一个月他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叶明宵那混账把他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都做了什么吗?!”
    萧始紧按着陈情劝道:“冷静点!你别逼他!别逼问他!”
    陈情却视而不见,双目血红,嘶哑地朝江倦咆哮着:“他把季隐像奴隶一样锁起来,殴打他,凌辱他!你知道一个男人的自尊被踩在地上践踏是什么心情吗!你知道那些他受辱受虐的照片流出来,被在意的人看到他被掐着脖子强暴,让他身败名裂无地自容是什么感受吗!你能明白吗!!”
    “陈情!”萧始几乎是把他从江倦身上撕下来的。
    可江倦却比他们预料中要平静得多,连语气都没什么起伏,只是眼波流转,轻描淡写地说:“我太明白了。”
    只有切身体会过,才知道有多疼。
    在这一番歇斯底里的发泄后,陈情溃不成军。
    他跪伏在床上,发狂般砸着床板,“季隐被他逼到绝路了,他还是不肯放过他……他把那些照片,录像,发给挽宁,发给我,发给季隐的好友和同事,让他再没有脸面活下去……季隐割腕了……他以死明志,可这世道却没还他个公道!他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他被萧始控制着,伸手触碰不到江倦,便回过头来将他满腔怒火发泄在了萧始身上,抓着他的衣襟,嘶声质问:“你们警察不是应该替人伸冤,替天行道吗!他被逼死的时候为什么没人肯救他!!但凡有人能出来阻止叶明宵的恶行,他也不至于……不至于……”
    “你冷静点儿,我知道好友的事对你打击很大,如今能帮他讨回公道的人只有你,所以冷静一点,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们,我们才帮得了你!”
    萧始握住陈情的手腕,却没有急于推开他。
    这话戳到了陈情的痛处,他靠着萧始失声恸哭,哀鸣不止。
    白饺饺和便衣闻声推了门,忙着帮陈情止血的江倦只是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先退出去。
    众人犹豫时,门外似乎走来一人,白饺饺等人在看到这人的脸色后纷纷退下,只余一双手帮他们再次关上房门。
    江倦认出了那只手的主人。
    陈情的情绪很不稳定,江倦试着轻抚他的背脊,让他平复心情,可惜成效甚微。
    江倦无奈道:“你这样子会把自己逼坏的,如果控制不好自己,就先打一针,平静下来以后再说吧?”
    陈情连连摇头,抽噎着难吐一句完整的话来:“不……只有今天,求你们,一定要听我说完,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
    “好,你接着讲,我们都听着。”
    “季隐……季隐自杀的时候,挽宁已经怀孕了,如果他当时没有患那么严重的心理疾病,他一定不会丢下挽宁,一个人走……后来我听说挽宁落到了叶明宵手里,也不知道他会怎么对她,求求你们,救不了季隐,至少救下他的妻儿,保住他这唯一的血脉吧!求你们了……”
    他还不知道,张挽宁早在两个月前就死在了医院里。
    明知真相的二人,谁也开不了这个口。
    萧始捏着酸痛的鼻尖,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凝视着黑暗中的点点明光。
    若没有遇上叶明宵这个败类,此时季隐也应有着他幸福的三口之家。
    可如今,这万家灯火中,却再也觅不到他们的那一豆星火了。
    曾经照亮他人的微光,终是熄灭了。
    “这就是你不惜伤害自己,也要嫁祸给叶明宵的隐情吗?”江倦问道。
    陈情捂着双眼,垂着沉重的头颅,轻点了点。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罪行,甚至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此真相宣告于天下。
    “很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原本也没指望能脱罪,只想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越多人知道,我就越能帮到季隐。”
    他抿着嘴唇,脆弱一笑,“这样的嫁祸手法实在太拙劣了,可即使是这样可笑的计划,我也酝酿了很久……要找到机会让叶明宵信任我,跟我独处,伪造现场,让他咬伤我,将他吸毒的事弄得人尽皆知,让他身败名裂,其实并不容易。可我真的尽力了,我竭尽所能帮了我的兄弟,死了以后,我也有脸面对他,跟他说,好哥哥帮你报仇了!”
    “这么说,你也承认了自己今天找了个借口把叶明宵骗进现场,也就是叶氏写字楼八楼的男卫生间,在那里用自己的血布置了现场,又设法让他咬伤了你,对吗?”
    江倦复述着陈情犯案的全过程。
    萧始想阻止他,至少话不该说得这么直球,却在看见那人的表情后选择了沉默。
    他的江二一直游刃有余,他该相信他。
    陈情再次点头:“叶明宵知道我是季隐的发小,季隐走了以后,我也想了些办法接近叶明宵,大概就是以帮他处理后事,妥善安置他的遗属这些理由。今天,我把叶明宵叫到卫生间,说要给他一件季隐的遗物,他想都没想就跟我去了。”
    他嘲讽地笑笑,心中暗自庆幸计划的顺利实施,“我选在八楼的卫生间,是因为那里是大楼少有的几个没有监控的地方,在工作时间也很少有人经过。我事先采了些自己的血,把血溅满卫生间,叶明宵一进去闻着血味就犯病了,像头野兽似的来咬我的脖子……我原本是打算到别的楼层求救,好让其他同事认清叶明宵的嘴脸,别再被他所害,也能借这个机会洗清季隐的污名……”
    “可你觉着就算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多走几层楼,让更多同事认清叶明宵的为人,这些丑闻和舆论也终究会被叶氏压下去,这一番努力就白费了,所以你在被按在气窗边的时候,才想到趁着外面人流量大时引起注意,对吧?”
    江倦掀起陈情的袖子,看到了他臂弯处印迹未消的针孔。
    这个人从来都没想过遮掩自己的罪行。
    他要做的,就是同归于尽。
    如果说在此之前江倦所有的言语都不近人情,冰冷犀利,那么接下来的话则是让心如死灰的陈情看到了乍现的曙光。
    “季隐兰摧玉折,而你玉石俱焚,没有比这更糟糕的结局了。你很勇敢,不计后果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是要让叶明宵身败名裂,让他认罪伏法,接受制裁。季隐生前没能得到公正的垂怜,至少死后,应该留个清名。既然你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就不会让你失望。”
    江倦起身,紧扣在陈情脖子上的手终于挪开。
    伤口止了血,但充斥鼻息间的血腥味依然浓烈。
    他拍着陈情的肩膀,对他说:“你做好了死的觉悟,但我没有。陈情,我不让你死。”
    作者有话要说:
    萧始:为什么叶明宵干混账事你们却骂我???
    江倦:你的混账程度跟他比只高不低。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