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昼 作者:河汉

    廖束锋拿来了一套干净的军服。

    他一路上听到士兵们的议论,看到有人对华世承指指点点,几次想上去辩驳,可是想到自己方才的所想所为,又何尝不是跟这些士兵们一样。木那塔撤军前喊的那几句话,抹杀了华世承在这些士兵心目中最后的威严。

    华世承示意华苍放下自己,他依靠自己的双腿站到地上,郑重地捧过那件簇新的长丰军服,展颜一笑:“廖将军有心了。”

    廖束锋见他手脚不便,想帮他换,被华世承拒绝了:“说是废人,倒不至于连衣服也不能穿了,我自己来就好。”

    说罢他蹒跚着走向那个破旧的军帐,由于腿脚无力,中途险些摔倒,少微想叫华苍接着背他几步路,尚未开口,却见华苍拉过他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慢慢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华苍便出来了,留给华世承自己换衣服的余裕。

    他们几人在帐外沉默地站着,林间的风吹得呜呜作响,从南面带来一股潮湿的气息。

    大约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廖束锋抬头看了看,云层遮住了西沉的月亮,四野晦暗不明。他说:“多半要下雨了。”

    少微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作为监军,他需要考虑很多事情,关于华世承的军报该如何撰写,该赏该罚,今后又该如何安置他。

    就在此时,原本抱臂站在一边的华苍突然一凛,紧接着转身冲进军帐。

    少微想问他怎么了,下一刻却也是脸色大变:“华将军,不要!”

    咔哒。

    机括牵动的声响很轻微,不过少微敏锐地察觉到了。

    然而他们终究晚了一步。

    账内烛火昏黄,华世承端正地坐在那里,衣冠齐整,头戴战盔。那战盔沾满血污,上头的红缨虬结杂乱,但仍旧不掩其亮润锋芒。

    华苍站在他面前,低头看着他,手握成拳。

    少微越过华苍,见到此情此景,心中猛地一沉。

    一只革朗的弓弩从华世承虚软的手中掉落下来,而他的心口,牢牢钉着一支箭。

    少微认得这种箭。

    革朗的狼毒箭。

    廖束锋大骇,悲恸吼道:“华将军!你这是为何!”

    他想给华世承治疗箭伤,扯了碎布去堵那源源不断流出的黑血。

    华世承面色渐渐灰败,摇了摇头说:“不用了。”

    他叹道:“我这一生恃才傲物,到头来,丢了一座城,还被敌军俘虏,多少将士因我而死,我活着回去,便是千古罪人,我死在沙场,尚能保有名节。”

    “何至于……”少微哽住。何至于以死明志。

    “殿下,”华世承勉力抬手,施以武将之礼,“愿殿下带领我护国军八万将士,斩尽敌寇,所向披靡!末将身不能报国,当血荐轩辕,魂守疆土,为君……尽忠。”

    那座军帐中,华苍一直守着他到最后一刻。

    弥留之际,华世承对华苍说:“父亲说,你小时候……站还站不稳,就要拖着长枪,出去打仗……他说,你要是来了北峪关,记得登上城楼,去看看……边塞的落日……”

    他说这话时眼神空茫,像是真的看到了那鎏金般的落日。

    “真美啊……”

    华苍拭去他唇边的血污,应声道:“知道了。”

    “父亲……没有等到你,你来了,他泉下有知……”

    华世承渐无声息,阖上了眼。

    华苍亲手给兄长入殓。

    他看到那齐整的衣衫下,那副骨瘦嶙峋的身体,早已没有一块好肉,纵横交错的伤口中,皮肉溃烂,化脓生蛆。

    但他未曾哼过一声。

    这一身的病痛苦难、屈辱罪过,仿若在那边塞的落日中,被涤荡于无形。

    雨开始下了。

    连绵阴雨,如鬼夜哭。

    革朗在峥林山脉遭遇重创,木那塔退守峡林城。区区一个峡林城,尚且不会对护国军造成太大威胁,但若是与东面的落沙城联合起来,便可能成合围之势。而且这里有一处至关重要的地带,绝不能落入敌手。

    裕国公传来军令:十五日内,务必夺回峡林城。

    长丰的损失也不小,北峪关的缺口堵不上,革朗大军就能毫无阻碍地冲进长丰境内,几番交战,双方各有胜负,战事十分胶着。

    木那塔奸诈狡猾,尽管少微和华苍已再三提防,但仍有失算。

    这日,华苍追着蓄意攻击峥林城的革朗军进入峥林山脉南麓,对方屡战屡退,待他发现不对劲时,已是孤军深入,怕是中了木那塔的计。

    木那塔在这座山里跌了跤,就要再在这座山里把面子找回来,故而周密部署多日。

    而少微得知有另一队革朗军要去包抄华苍,迅速点了兵前去拦截。

    他半路杀将出来,成功把这队革朗军的战力吸引到自己这边,意图把他们困在山中,待到华苍回援,便可将其一举歼灭。但他没想到的是,这队革朗军非常熟悉峥林山脉,在周旋之中,少微自己也被逼入了深山。

    那日大雨,少微所过之处遭遇了泥石流,他与自己的军队被冲散了,落石与泥水将他困在了峥林山脉深邃复杂的洞窟之中。

    洞窟阴暗潮湿,没有灯火,少微什么也看不见。

    黑暗,无止境的黑暗。

    起先少微努力保持镇定,想要找到什么东西生火照明。

    但他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