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先生好走。惋惜。”
    配图是他跟陶先勇的合照,不过看起来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陶睿明放大照片,查看细节。
    站在他父亲身边的男人手里拿着个相机,脖子上还挂着某工作牌,看不清具体的字。
    两人肩膀相靠,笑容灿烂,看起来关系密切。
    陶睿明切回聊天框,不明所以地给他回复:“我爸死了,已经下葬了。”
    韩松山说:“我知道。”
    陶睿明问:“你有什么事?”
    韩松山再次发来一张图片,说:“其实这是我写的新闻。”
    第34章 歧路34
    陶睿明定睛细看, 刚读了两行,就知道这篇报道写的是何旭跟他姐姐的旧案。
    他语气瞬间冷淡下来, 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直接挂断语音。看着屏幕上的聊天界面,心里头生出一股邪火,对着手机骂了一句:“有毛病啊?拿这个跟我套近乎?!”
    说完还是觉得不够出气, 又发了一条语音信息过去,是字正腔圆的两个字:“滚蛋!”
    他将界面切换到搜索软件,查找关键词。
    由于年代太过久远,翻了两页都没找到相关的新闻原文,失了耐心。想起那个“几度秋凉”的作者曾经提过, 当年负责追踪案件报道的记者是韩某, 猜测应该就是这个人。
    韩松山毫不介意他的唾骂, 信息一条条发过来。措词礼貌且平静, 没有半点身为长辈的高傲。
    韩松山:“如今的事态, 不是说你不追究, 它就可以过去的。当年你爸爸委托我报道这起案件, 我其实没有收取任何报酬, 只是因为我对你们家庭的遭遇感到十分同情。”
    韩松山:“你当时还小, 或许没有印象。当年你们输在了舆论战上,你爸爸不希望你姐姐再受到他人言语的伤害,选择主动退让一步, 不再提及,是很伟大也很艰难的决定。可是这并不能化解恩怨, 你看, 十年过去了, 现在他们又故技重施, 陶先勇先生刚死,名誉就受到了极严重的损害。”
    陶睿明本来想将他拉黑了,看完这两段文字又迟疑了。
    这几天,他明里暗里听到了无数的嘲讽跟歧视。光逸公司的内部、学校的同学,以及网络上素不相识的匿名网友。所有人像谈论一个不入眼的物品一样,对他死去的父亲评头论足。既没有对生命的敬畏,也没有对凶手的谴责。
    他自虐般地读完了网络上的所有评论,看着形形色色的网友趁乱对他父亲进行莫须有的污蔑,而理智辩解的声音却受到侮辱跟攻击。
    好似有些人天生高人一等,道德无缺,而他天生低人一等,没有悲伤缅怀的资格。
    陶睿明想不明白,就在半个月之前,他父亲还是一个备受人尊敬的老者。学校里有他捐赠善款留下的名字,受他扶助的贫困人士会给家里寄送感谢的信件,他生活在一个和乐、富足,被善意包裹的世界里。
    仅是一夜之间,天与地就颠倒了,他被倒转过来的巨山压在最底下,却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甚至连陶思悦也不相信亲生父亲的清白,在他忿忿不平地表示要对部分网友提起法律诉讼时,陶思悦只用幽暗而晦涩的眼神看着他,让他不要再胡闹了。
    如今韩松山说的每一句话,不管是真是假,出于什么目的,都落在他那道伤痕巨大的心坎上。
    他想听。他需要听。
    他收回手指,看着聊天框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等待对方发来新的文字。
    韩松山:“【链接:几度秋凉的主页】这个账号我猜你应该有看到过。这个作者很有水平,九分真一分假地糅合着写,目的就是为了让群众相信他夹杂着的一分的谎言。误导大众的判断。他已经成功抹黑了你爸爸,后面也不会放过你们。”
    韩松山:“你可以等等看。他现在主要在做何旭当年那起案子的调查。接下去他会说,我以前曾被何旭逮捕过,对他怀恨在心,所以才会恶意针对他,捏造他猥亵侵害陶思悦的罪名。一切都只是我跟陶先勇设的一个陷阱。”
    车流开始缓缓挪动了,陶睿明的车卡在中间,边上的司机不停加塞,导致他后方的车辆开始愤怒鸣笛。
    他抬头看了眼,赶紧跟上前车,找了个空隙,暂时停在路边。
    四周都是为了生活而在奔波劳碌的人。天空是浅灰色的,明明没有厚重的云,光色却好似被遮挡住了透不下来。赶路的人在沉沉的暮色中低垂着头,麻木的脸上里似乎也带着许多烦恼。
    陶睿明眼神有些迷惘,又一次拿起手机。对方已经编辑好一大段话,满满当当地挤在四角屏幕里。
    韩松山:“这个人可以拿到警局内部的资料。你父亲的案子刚侦查结束,他马上就写完稿子进行发布了,背后的这个人到底是谁我猜你心里有数。”
    韩松山:“警方给出的公告里,以及在对你父亲进行调查的过程当中,是否严格恪守公正、公平的态度,我猜你心里也有数。”
    韩松山:“你父亲从一个知名慈善企业家到如今人人喊打的杀人犯,他数十年的经营,与人为善,惨遭不幸被人杀害后却遭到大众戳着脊梁骨的唾骂,你身为儿子我相信必然有所触动。”
    韩松山:“如果我说这背后没有推手,你敢信吗?”
    对方不再编辑文本了,似乎在等他开口。
    陶睿明犹豫片刻,敲出回复。
    陶睿明:“你有证据吗?”
    韩松山:“呵呵,当今这种流量时代,舆论的发酵一般都离不开水军。你再去那篇文章底下的评论区仔细看看,被顶在前排的热评,是不是有人在蓄意操控。”
    韩松山一字一句看起来苦口婆心。
    他发了条语音,声音里的惋惜跟哀叹极为真切。
    “我以前就是搞媒体的,这一点我比你懂。我很难受,握着笔杆子的人,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声音的影响力比文字要震撼一点。
    陶睿明打了个哆嗦,感觉有股阴凉的风在从四面八方朝自己吹来,转头看了一圈,发现是空调打低了,将风口往上拨了拨。
    韩松山发来最后一句总结,如同每份陈述词的固定结尾,言语直白却一针见血,彻底打碎了陶睿明最后的顾虑。
    “我以前得罪过何川舟,现在跟你掏心掏肺地说这些,难道对我自己能有什么好处吗?何况我已经不做记者了。你仔细想想,我只是不希望你落入他们的圈套。”
    陶睿明一面读着,一面降下车窗,开了条缝。
    暖风吹进来的同时,韩松山再次拨来语音电话。
    这次陶睿明没有拒接。
    他还搞不懂这个叫韩松山的人联系他是想做什么,所以再次接起通讯后没有出声,韩松山继续他个人独白般的讲述。
    “当年何旭受不了良心的谴责自己跳楼了,何川舟这人是非不分,一直记恨,等了那么多年还在想着报仇,她不会轻易放过你们的。你不为自己考虑,是不是也应该为光逸,为你姐姐考虑一下?”
    陶睿明心道,如果这个人是在说谎的话,那他一定是个完美的演员。因为他说话间透露出来的苍凉、愤怒、不甘,都过于真实。哪怕从来没有见过他,他的形象也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了出来。
    陶睿明态度依旧在质疑,语气已经软化不少:“有你说得那么严重吗?何川舟做警察都这么多年了,怎么不见她打击报复?”
    韩松山叹了口气,似有点无奈:“当然要循序渐进了,如果准备不充分就朝光逸发难,那叫莽撞,叫疯子。你爸爸还是很有震慑能力的,没那么容易被撼倒,他活着就什么问题都没有,如今他死了,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陶睿明左手握紧方向盘,手指在不平整的弧线上反复摩挲。
    韩松山斟酌数秒后,坦荡地道:“你不相信我的话,可以等‘几度秋凉’的下一篇文章出来,看看他是不是要污蔑我。证明我立场不纯之后,下一步就是要证明你姐姐、你父母说谎。到时候可以怎么论述呢?是说你姐姐主动勾引何旭,还是说他们背地想讹诈何旭?这对一个女性来讲是多么恶劣的指控,你明白吗?真到了那时候,你姐姐面临的情况会比现在要严重千百倍。”
    陶睿明脱口而出:“那你怎么不去找我姐呢?”
    “她很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表述。当年她就十分抗拒给自己维权,她曾经将何旭当成一个非常值得尊重的长辈,一直不肯接受这件事情。”韩松山语气严肃了点,“你可以去问问她的意见,你是她弟弟,或许提起这件事不会让她那么难过。”
    说完这句话后,韩松山又沉默了片刻,大概是找不到别的事情要谈,突兀挂断了通讯。
    此时路灯忽然亮了起来。前后左右的绿植上方出现了柔和的黄色光芒,犹如一个个绿荫的顶盖在发光,方才还黯淡的街道如明珠一样变得璀璨,更衬得车内安静冷清。
    陶睿明失神地看着手机,努力思考对方所说的每一句话,最后将手机放到副驾上,驶进主道,转向回家的路。
    他通过拥堵的市中心,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陶思悦在房间,江照林还在医院上班。客厅的茶几上摆了不少茶杯跟水果,空气里还残留着浓重的烟草味。保姆正在收拾。
    陶睿明问:“今天家里来客人了吗?”
    “哪天没有客人?”保姆压低了声音,不高兴地道,“公司的人天天来问,今天还带着律师过来,吵一下午了。我看小悦都快烦死了,气得晚饭都没吃。”
    她手里拿着抹布,准备走开时,忍不住多嘴一句:“睿明,不是阿姨说你,你该替你姐姐分担一下的。”
    陶睿明含糊地应了声。
    阿姨迟疑着,小声问:“你妈妈的身体好点了吗?”
    “我妈她……”陶睿明的心无端被揪了下,他避开视线,胡乱找借口说,“还没好。最近换季,还感冒了。”
    阿姨没办法地叹道:“哎哟。真是倒霉。”
    第35章 歧路35
    陶睿明在客厅徘徊了两圈, 将窗户开到最大以便通风,又去书房找了瓶香水出来, 对着边边角角好一通喷。
    他不喜欢烟味, 以前陶先勇在家,都会专门去阳台抽。
    陶睿明蹑手蹑脚地走到陶思悦门口,侧着耳朵听了会儿, 没听见里面的动静,抬手轻敲,用气音试探叫道:“姐。你还醒着吗?”
    陶思悦过了几秒才道:“进来吧。”
    陶睿明将门小幅度地推开,露出半边身体,站在外面没进去。
    陶思悦没有休息, 只是半坐在床头, 抱着手臂恍惚思考。一头中短发披散下来, 垂落在肩膀, 额前的几缕碎发被风吹乱, 却顾不上整理。她语气平淡地问:“你今天去哪里了?”
    陶睿明看着她憔悴的面容, 话到了嘴边一个咕噜, 不敢说出来, 撒谎道:“在学校啊。”
    陶思悦定定看了他两眼, 没有多问,缓缓将视线转开。
    陶睿明踯躅不定,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半晌后,将门推开一点, 走了进来, 反手轻轻合上, 问:“公司还好吗?”
    陶思悦再次朝他看来, 反问了一句:“你说呢?”
    陶睿明哑口无言。
    陶思悦说:“周六律师会过来谈遗产的事情,我希望你那时候会在,否则光逸的股份落到谁手上,我不能保证。”
    “我听说好几家合作方都暂停了跟光逸的合作。”陶睿明忐忑说出半句,声音大了点,“是因为造谣爸爸的那篇文章吧!”
    陶思悦沉默,只是看着他的眼神逐渐生冷,像是变得毫无感情,又像是有某些极度复杂的情绪在拉扯。在漫长的对视后,低下了头,竟然笑出声来。
    陶睿明无端端生出种毛骨悚然的寒意,感觉有股冷气在四肢跟后背流窜,他张了张嘴,皱着眉问:“消息肯定是何川舟泄露出去的。你真的不管吗?”
    陶思悦问:“你犹犹豫豫的,就是想跟我说这些?”
    陶睿明的内心充斥着巨大的迷惘跟不安,整个家庭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在真的伤心。所有人都藏着他不知道的秘密,让他觉得很陌生。
    陶睿明激动地道:“为什么?何川舟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们的!爸爸死了以后,她肯定会变本加厉……”
    陶思悦冷冰冰地打断了他:“所以你想做什么?”
    陶睿明愣了一下,确实没想过要做什么,满脑子都是何川舟的可恶。
    “反正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陶思悦深吸一口气,身体前倾,注视着他的双眼,严肃告诫道:“不要去招惹何川舟。不要在这种时候给自己惹麻烦。你昨天吃的教训还不够吗?你真以为警察都好欺负?光逸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我不希望三天两头等来有关部门的审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