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不像是在回答,反倒像在自说自话。顾长愿不禁想起凤柔:“岐舟的病,瞒得住吗?”
    婳娘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纸包不住火。”顾长愿又说。
    “纸烧没了还有水,水浇不灭还有土,土埋不住还有墙,总能挡住的。”婳娘慢悠悠走到窗前,卷起油布帘让雨水飘进来,看着窗外来去的人群,“你看看他们,过得多简单,有吃的便安心,有地方睡便安稳,只要火祭之后雨过天晴,我们就会重新修房子、养牛羊、种玉米、成家生子、生生不息……”
    婳娘声音极轻,既像叹息,又像在祈祷。顾长愿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得有些触动,暴雨过后,镇上的吃穿用度全靠婳娘撑着,也因为这样,顾长愿每次被婳娘那些神神道道气得一肚子火,又忍不住念及她风烛残年还一心守着镇上。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厌恶还是敬重多一些。
    抽完血,三人在门口撞见凤柔。
    凤柔端着碗,不知道站了多久,碗里都没了热气。见顾长愿出来,慌乱地扒着脸上的发丝:“我来给婳娘送饭。”
    顾长愿侧身让开,凤柔却像毫无知觉,还是呆呆地站着,顾长愿‘嗯?’了声,她才匆匆跑进屋,顾长愿看着门口杂乱的脚印,更加不安。
    当夜,顾长愿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有种预感,号角声会在夜里响起。按孙福运说的,第二声号角响在祭品准备好之后,白天见岐舟身上多了古怪的图案,祭品应该快完成了。
    他等了又等,眼看过了凌晨,岛屿依旧像沉睡了一般,没有动静,他困得眼皮打架,恍惚中隐约梦见自己被困在漆黑的屋子里,黑暗像塌方一样压下来,他到处逃,可怎么都逃不出去,周围的空气仿佛被黑暗带走了,令他呼吸困难、手脚无力……
    濒死前,画面突然亮了,所见之处是苍莽的巨树和蜿蜒的藤蔓,岐舟捏着弹弓在雨林里奔跑。
    岐舟?!
    他大喊着追上去,岐舟却好像没听见,一直朝前跑,细看岐舟在追一只双目通红、长满红疮的小猴子。小猴子流着脓水和涎水,一路吱吱地叫,岐舟紧紧跟在后面,一猴一人跑过他们曾跌落的谷底,顺着小道爬上山,跑进山洞,山洞阴风阵阵,张着血盆大口。岐舟追红了眼,丝毫不觉得危险。顾长愿急得火燎,拼命追,忽地脚下一空,从山上滚了下去!
    他直直地坠下,眼睁睁地看着岐舟的身影一点点消失,顾长愿几乎崩溃,大喊:“岐舟!!别去!!”
    回声阵阵风阴阴,鸟雀被惊飞,林叶唰唰齐响。
    岐舟似乎听见了,站在原地,像是在寻找声音的来处,他慢慢回头……
    顾长愿喜出望外,正要爬起来,却见回头后露出岐羽的脸。
    尖下巴、大眼睛,真的是岐羽。
    再看,洞口哪有岐舟?
    分明是岐羽站在那里!
    “岐羽!!”
    顾长愿猛地坐起,只觉得身上凉飕飕的,竟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喘着粗气,头晕晕沉沉,分不清自己是在哨所还是在雨林里被人救了起来。迷蒙间,眼前闪过一道亮光,细如剑刃,晃得他睁不开眼。
    “又做噩梦了?”
    熟悉的声音把他从恍惚中唤醒。
    顾长愿无意识地应了一声,边庭递来毛巾,他擦了擦,才清醒过来。
    原来他在隔离室里睡着了,边庭站在他身边,亮光是窗外传来的。
    顾长愿走下床,声音沙哑:“刚刚是闪电?”
    “嗯,夜里闪了好几次了。”
    怎么会忽然闪电?
    正想着,天空扯了一道惊雷,接着又是轰隆两声,整座岛都震颤了,树林沙沙,鸟兽呜咽。顾长愿走到窗边,又见一道闪电刺破黑云,暴雨瞬间泼下来,铺天盖地,顷刻之间,飞沙走石,窗户哐当哐当摇晃,玻璃快要被震碎,哨所的灯一瞬间全亮了,脚步声、哨声、喊声此起彼伏。没过多久,院场上已经整整齐齐列了好几队,个个扛锹扛袋,又要到镇上抢险。
    边庭见了,忙说‘你别出去,我去帮忙’转身冲进雨里,顾长愿还恍惚着,一时忘了叫住他,转眼屋里就只剩顾长愿一人。他打了个寒颤,只觉得时间倒流了,回到了上一场暴雨的时候,同样的夜晚,同样的纷乱,同样的不安。如果不是此刻正站在隔离室里,而两个月前这还是一间放器材的屋子,他都以为堕入了轮回。
    顾长愿心烦意乱,走到桌边坐下。桌上放着红色的瑞士小刀和削了一半的人偶,多半先前他睡着了,边庭还坐在这里雕刻,人偶隐约看得出模样了,眼睛似乎比他的大了点,但神色像他。顾长愿捻着桌上的木屑,食指轻叩着桌面,时间无声游走,过了一刻又一刻。直到翌日清晨,天还是暗得如同午夜,雨水瓢泼,雷声从海上传来,窒息沉闷,似乎被海水缠住难以逃脱所以狂怒嘶吼。远处隐约有光柱,那是士兵们手电筒的光,抢救了一夜,不知道镇上现在怎么样了。
    咚咚!急促的敲门声打断顾长愿的思绪,平头站在门口,塞给他一袋馒头。
    “别去食堂了,院场都进了水,压根儿走不过去,士兵都去了镇上,一时也没人清扫,早餐我拎来了,你们凑合凑合。”
    平头浑身湿透,泥都沾到了裤腰上,说完急匆匆要走,顾长愿下意识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