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活如此快速地塑造一个人,使她每时每刻都在成长,悄然变成了这样舒展的模样。
    如果说,去年刚来南城那会儿,她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生愣和一腔孤勇,现在则多了些意如流水任东西的自信坚定。
    陆西陵几度收回目光,又几度忍不住去看她的笑容。
    聊的都是闲篇,即便如此,也想跟她多聊两句。
    “最近跟陆笙见过面吗?”
    “没有。笙笙姐最近好像在忙是吗?我看她朋友圈发的,在选址什么的。”
    “她想开个买手店。就瞎折腾。”
    最后一个字尾音落下,他们陷入忽然的沉默。
    熏热的风拂过面颊,揉出一层薄汗。握在手里的那杯咖啡,渐渐不再那样冰了,白色的杯壁一层细密水珠。
    是夏郁青再度开口,“陆叔叔你在这边……?”她没有察觉,自己的声音低了三分。
    “新研发部在园区里。我过来开会。”
    “刚搬过来的么……我考完试就来实习了,好像之前,没碰到过你。”她似落雨天的蜗牛,只敢伸出触角,谨慎试探。
    “可能之前不巧。”陆西陵说。
    还是如常平淡的语气,听不出有什么。
    她也不沮丧,因为这才是理所应当的。
    裤子口袋里,手机突然振动。
    夏郁青一手端着关东煮,一手拿着咖啡,想着怎么腾出手,或者干脆放着不管。
    视野里,陆西陵手伸了过来。
    “……谢谢。”她将咖啡递了过去,赶紧摸出手机。
    陆西陵看着夏郁青。
    接通后,她稍稍地转过了身,不知对面说了什么,她说:“不好意思,刚刚有事没看微信——我今天要加班,到时候我跟秋秋一块儿回去,你们先回去吧。”
    随即,她便“嗯嗯”地说了句拜拜,挂断电话。
    手机揣回口袋里,她伸手,来接咖啡杯。
    陆西陵递过去,淡淡地问:“同学?”
    “朋友。他和他室友在园区旁边的那个驾校学车,有时候会跟我们一起吃饭,或者一起回学校。”
    “陆笙上回提过的那个人?”陆西陵问出口即觉得不妥,一时微沉脸色。
    “……嗯。”夏郁青没想到他还记得。
    她此刻抬眼,莫名想去看看他的表情,却见他的目光从她肩头越了过去,看向后方。
    转头一看,是买第二杯咖啡的周潜回来了。
    陆西陵手往后一探,去扣车门,手指却触到了黑漆的车身,被太阳晒得滚烫,烙印似的灼了他一下。
    “先走了。你回去忙吧。”陆西陵平静出声。
    “嗯。”夏郁青举了一下咖啡杯,“这个,谢谢。”
    陆西陵只微微点了点头。
    陆西陵接过周潜递来的冰咖啡,拉开车门上了车,夏郁青退后两步,在车门关上前,摆了摆举着咖啡杯的那只手,笑着无声说了句“拜拜”。
    夏郁青看着车门阖上,在启动的前一瞬,她率先转过身。
    脚步飞快地走到了前面的那个路口,她方才转身看去,那辆车早已没了影。
    办公室里,程秋荻正在划水聊天。
    夏郁青在旁边工位上坐下,程秋荻转头瞥了一眼,随意问道,“谁请的?”
    “啊?”夏郁青吓一跳。
    “你不是一直不怎么喜欢喝咖啡,而且觉得星巴克太贵吗?”
    “……碰到一个朋友。”
    程秋荻没再多问。
    夏郁青端起那快变成常温的咖啡,喝了一大口,冒着今晚大概率失眠的风险。
    陆爷爷今年七十九岁,遵从过九不过十的习俗,生日要办得正式一些。
    但陆爷爷年纪大了,不喜吵闹,不让小辈大操大办,只叫在酒店里定下三两桌,请几位世交老友连同小辈,一起吃顿饭就得了。
    陆西陵工作之外,抽空操办。
    陆爷爷讲究礼数,请帖也要亲拟。但上了年纪的人,手腕没力气,悬腕写了几个字,虚浮得不能看,就捉了陆西陵代劳,他在一旁帮着研墨。
    陆西陵从小念双语学校,有一回陆爷爷听他背课文,英文背得比古诗词还流利,便很不高兴,说人贵在不能忘本,此后,就给他加了一门古典文化课,监督他学古文学书法。
    爷爷颇有些大号练废了,重新练小号的偏执,迫切地望孙成龙,承继家业。
    陆西陵小小年纪,各种课程排得满满当当,根本没什么玩的时间,为此,凌雪梅不止一次顶撞公公,希望为儿子挣得一些喘息机会,但每每徒劳。
    陆西陵不是不能体察母亲在陆家坐蜡的境地,陆颉生已经尽力维护了,总也有不尽不周的时候。为了不让母亲被刁难,陆西陵一贯顺从爷爷的安排,虽然心里厌烦极了,却也每周雷打不动习字三小时。
    现如今自己写字的机会不多了,但功底到底在那儿。
    陆西陵挽起衣袖,提着毛笔,在请贴上落笔。
    陆爷爷瞧一眼请贴上的“汤公望芗”四个字,说道:“你汤爷爷的孙女,下周要回国了。”
    “回来为您贺寿?”
    “那倒不是。说是准备回国工作,往后也不再出去了。也好,落叶归根。”
    陆西陵只“嗯”了一声,仍聚精会神于笔端。
    陆爷爷看他一眼,“你这些年跟希月有联系吗?”
    “没什么联系。”
    “那她回来了,两家可以多多来往。”
    陆西陵怎会听不出陆爷爷的弦外之音,微微蹙眉,没说什么。他一贯不怎么当面跟长辈起争执,凡事表面能敷衍的就敷衍,背地里我行我素。
    这一张请帖写完,陆西陵将其放到一旁晾干。
    陆爷爷又说:“陆家资助的那小姑娘,我生日当天,你也把她请过来吧。”
    “她在实习,不见得有时间。都是陆家的亲朋故旧,她一个外人,又没见过什么世面,来了不自在,到时候我还得找人专门照顾她。”陆西陵语气更淡,故意贬抑两句,以退为进。
    他太明白爷爷的脾性了。
    陆爷爷想请夏郁青过来,无非届时想在宾客之间故作不经意地提及,赚一个善因善果的彩头与美名。
    夏郁青是他无心插柳的成果,而今正郁郁葱葱地野蛮生长。
    他不舍得叫她来陪着演这一出。
    陆爷爷听陆西陵这样一说,也就不坚持了。
    四级成绩下来之前,夏郁青想起陆爷爷的生日将要到了。
    陆家没提及,但她不能不懂礼貌。她备了一份礼物,打算送给陆爷爷。
    先是联系了陆笙,结果陆笙去北城了,说是要在陆爷爷生日前一天才回来,她便转而联系周潜。
    周潜应下,跟她定了个碰面的时间。
    当天下班,夏郁青乘地铁赶过去。
    碰面的地方不是陆西陵的公司,而是“一芥书屋”。
    七月份的时候,有个叫art book project的艺术书展,在一芥书屋办展,她跟程秋荻和方漓去玩过一次。
    听说一芥书屋是收藏家汤望芗的私产,一般不对外开放。
    最近一芥书屋没在办活动,也不知道周潜为什么会跟她约在那儿。
    到了一芥书屋门口,果不其然大门紧闭。
    夜里的建筑,高窗里透出淡黄澄净的灯光,比月色更漂亮。
    她在门口给周潜发了一条消息。
    等了约莫七八分钟,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半扇。
    周潜穿着一身正装,像是下了班直接过来的。
    夏郁青递过精心包装的礼物,笑问:“你是在这边应酬吗?”
    “不是。陆总在里头跟人吃饭。私人饭局。”
    “我记得一芥书屋不是餐馆?”
    周潜笑说:“这里的业主是陆家的世交,他孙女跟陆总从小就认识,最近刚刚回国了,陆总过来吃顿家宴。”
    夏郁青点点头,“那礼物就拜托周哥你帮忙转交,我不打扰了。”
    “成——你坐地铁回去?”
    “嗯。”
    “那注意安全啊。”
    夏郁青转身,往地铁站方向走去,顿步,转头又看了一眼,一芥书屋主馆掩映于夜色中,一片浮云似的轻盈而不可及。
    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走了大约三四百米,手机突然响起。
    拿起一看,竟是陆西陵打来的。
    她急忙接起,“陆叔叔……”
    陆西陵声音沉沉地传来:“到地铁站了?”
    “还没。”
    “那站着,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