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赵戟……现在或许应该称呼其为太子,抬首看了下从内到外跪成一片的奴仆,最终视线盯在了舒梁的背上,盯了一会儿,才开口淡淡道:“都愣着作甚,再一刻便是御门听政的时候。孤这是第一次以监国太子的身份出现,总不应错过点卯吧?”
    众人应是。
    那着靴的宫人还要上前提靴,却被舒梁阻拦。
    “新来的宫人手脚毛糙,还是奴婢来吧。”舒梁道。
    赵戟不置可否,只翻看着手里那两页薄薄的呈报。舒梁便膝行到他脚下,让他踩在自己膝上,为他提靴。
    “先杀锦衣卫数十……”赵戟念道,“又击溃宣州百户骑兵队伍……薛二战死,下面总旗、小旗、骑兵重伤者过半。谢太初身受重伤,呕血以致几乎气绝……偏偏是面对着这么一个将死之人,薛二的副将肝胆俱裂、第一个丢盔弃甲,以至于剩余众人闻风而逃,竟然都不敢回天寿山复命,一路回了宣州?”
    舒梁指尖一颤,应道:“是。奴婢命人抓了逃兵回京,就地正法了。”
    赵戟捏着那薄薄的呈报冷笑了一声:“谢太初难道是什么三头六臂的魔头吗?”
    “是奴婢报以侥幸之心,低估了谢太初。”舒梁为他提好两只靴子,叩首道,“请主子治罪。”
    “一个谢太初竟然就能让你舒梁乱了分寸,杀招落空……确实有些出乎意料。他的尸首可曾找到?”
    “激战之后,生死不明。”舒梁回道,“命人去搜索,血肉满地,不分敌我。”
    “等他回来为孤推演命数,断未来平众愤。这会儿人死了,可就难办了。”
    舒梁以头抢地:“奴婢有罪。”
    赵戟放下呈报,站起来行至窗边,眺望远处屋檐,屋子里便安静了下来。
    只有铜壶滴漏之声缓缓响着。
    舒梁偷偷抬头瞧赵戟背影,试探问:“求问主子,赵渊入庆已成定局,未来如何处置。”
    赵戟沉思片刻,一笑道:“有命逃过天寿山,却不一定能离开宁夏卫。贺兰山下没那么好呆,看他命数吧。”
    *
    赵戟自端本宫内乘步辇走会极门入了皇极殿前。
    沈逐命锦衣卫在前警跸,自己跟随赵戟的步辇一并前往,前些日子下得雪,已在踩踏中压实成了冰,过了金水河,就见百官着常服立在黑暗中,那中间有他不熟悉的权臣,亦有他熟悉的朋友……然而所有人看过来的眼神都分外陌生和警惕,像是他还拿着先太子血淋淋之人头。
    沈逐知道自己已没有回头之路,而这条路本就是他的选择。
    商人之子,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前程吗?
    士农工商,商籍不过是末等。
    一人经商,则全家不可穿绸缎,只配用绢和棉布、纻丝。
    一人经商,其人及后代不可参加科举考试,商人便不可做官。
    他父亲不过是个小商贩,若不是田地被侵占,又怎么会被逼贩卖货物为生。摸爬滚打,吃尽苦头,伏低做小,抬不起头。
    明明与其他人没有分别,却成了只比奴婢好一点的下等人,贱民。
    所以父亲才倾家荡产送他入了锦衣卫,才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舒梁能给他的,已是最好的选择,亦是最快的选择。
    又或者……
    商人之子从未有过选择。
    于是他深吸一口凌冽的空气,抬眼看向最远处,皇极门下,宫灯照亮的地方,是空着的龙椅。
    *
    赵戟刚下辇站定,便有人出列质问:“宁王做此等禽兽之事,心中可还有君父?!”
    他抬眼扫过去,乃是礼部主簿伏兴学。
    六品京官。
    投石问路的马前卒。
    他连口都懒得开,抬了抬手指。
    舒梁扬声道:“咆哮朝会,不敬君上,拖下去!”
    伏兴学便已经被两侧锦衣卫拖了下去,按在金水河旁,喂了二十廷杖。惨叫声不绝于耳。
    惨叫声中,终于又有人忍不住,出列怒道:“敢问殿下,这是什么罪名?”
    “先太子已废,如今在诸位眼前的乃是监国太子。见太子如见君父。伏兴学出言冒犯,咆哮朝会,该打。”舒梁道。
    那人又道:“臣在问宁王。一个内竖阉奴,在朝会上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舒梁脸色阴沉瞪他,又要让人拉下去廷杖,赵戟已经开口问:“你是何人?”
    那人拱手道:“臣翰林编修汤清波。”
    赵戟听了笑了一声:“汤清波?那个霜降前,玉衡楼下大骂朝廷,想要削藩的汤浩岚……是你什么人?”
    “正是臣子。”
    赵戟问:“汤浩岚何在?”
    汤浩岚自几日前被抓北镇抚司,腿伤未曾痊愈,一瘸一拐的出来,站在汤清波身侧,躬身道:“学生翰林院庶吉士汤浩岚,见过宁王。”
    “父子两翰林,三百年间十修撰,汤家也算是书香门第。”赵戟点头,问汤清波,“此次霜降谒陵,你可是随行史官?”
    “臣正是谒陵随行史官。”汤清波道。
    “孤倒好奇,此次谒陵,你记了什么?”
    “按实记,按史记。”汤清波又道,“谒陵之乱,已在史册中留下,便是宁王您巧舌如簧,也抵不过后世万代骂名。”
    赵戟反问:“若要你改呢?”
    “臣职史官,不敢不记,更不敢改。”